民国十二年,我接手了城南那座荒废已久的“华彩大戏院”。
人人都说这戏院邪性,十年前头牌青衣筱牡丹在此登台时,吊灯坠落,当场香消玉殒,戏院自此衰败。
我不信邪,斥资重开,首演便排当年那出《牡丹亭》。
彩排那夜,我独自在空荡的戏院核对道具,忽闻台上传来幽幽的唱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哀婉,正是筱牡丹的调子。
我抬头望去,只见戏台中央,月光下立着个身着戏服的女子,水袖轻摆,身影朦胧。
她缓缓回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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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的北平,秋意已深。我站在城南“华彩大戏院”破败的门脸前,看着蛛网密结的牌匾和剥落的朱漆大门,心里却烧着一把火。人人都劝我,说这地方不吉利,沾着晦气。十年前,红透半边天的青衣筱牡丹就是在这儿唱《游园惊梦》时,被顶上掉下来的水晶吊灯砸了个正着,据说脑浆子都溅到了第一排的看客脸上。戏院从此就败了,再没人敢接。
可我不信这个邪。我冯三跑码头半辈子,什么邪乎事没见过?这戏院地段好,格局正,价钱又便宜得离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再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活着都靠运气,还怕鬼?
“掌柜的,您……您真要盘下这儿?” 跟在我身后的老账房孙先生缩着脖子,声音发颤,“听说……听说夜里常有动静,像是……像是有人在吊嗓子……”
我哼了一声,推开沉重的大门,灰尘簌簌落下。“有动静才好,说明这地方有‘人气儿’!正好省了请人暖场的银子!”
戏院里昏暗阴森,观众席的椅子东倒西歪,舞台上的幕布烂成了条条,一股霉味直冲鼻子。但我眼里看到的,却是重修后的灯火辉煌、座无虚席。我就要在这片晦气地上,把这“华彩”的招牌重新立起来!而且要立,就得立得惊天动地。
首演剧目,我就定了当年筱牡丹没唱完的那出《牡丹亭》。消息放出去,整个北平城都炸了锅,有说我胆儿肥的,有说我作死的,等着看热闹的人能把戏院门槛踏平。
连着几天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首演前夜收拾出个大概样子。舞台重新搭了,桌椅摆正了,虽然还有些破败,总算有了点戏院的轮廓。那晚,我让工人们都先回去,自己留下最后清点道具。偌大的戏院空荡荡的,只有我手里一盏煤油灯,光线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壁上晃动。
寂静里,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知怎的,心里那点不信邪的底气,在这死寂中有点漏风。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传闻,埋头核对清单。
就在我走到舞台前,准备检查那套新置办的杜丽娘行头时,一阵极细微、极飘忽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浑身一僵,停下了动作,侧耳细听。
像是……唱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幽幽的,时断时续,调子哀婉缠绵,正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词!这唱功……这韵味……竟有几分当年筱牡丹的影子!
我头皮一阵发麻,猛地抬头望向舞台!
月光惨白,从戏院顶棚的破洞漏下,正好照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中央。
不……不是空无一人!
那月光底下,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穿着一身素白底子、绣着折枝梅花的戏服,正是杜丽娘的行头!水袖低垂,身段窈窕,背对着我,仿佛正沉浸在戏中。
是谁?哪个胆大的角儿半夜跑来练功?还是……
我喉咙发干,想喝问,却发不出声音。手里的煤油灯开始忽明忽暗,火苗不安地跳动。
就在这时,那台上的“人”,唱腔停了。
她保持着最后一个身段,头颅,却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姿势,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先是一点苍白的侧脸轮廓,然后……
煤油灯“噗”地一声,灭了。
整个戏院陷入彻底的黑暗。
只有那道惨白的月光,像舞台追光一样,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
她完全转过了身,面向着我。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一张脸,惨白如纸,光滑得像刚剥壳的鸡蛋。
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空白。
“哐当!”
我手里的道具清单掉在地上,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僵在原地,四肢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眼睁睁看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月光下,似乎……正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