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那东西看过来的瞬间,罗成脑子里“嗡”地一声,后颈汗毛倒竖。
但他没慌。
十年沙场,绝境见得多了。比这更瘆人的玩意儿也不是没见过——阴山底下那些东西,可比这丑多了。
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牙关一合,舌尖咬破。血涌出来,混着心头那股血咒煞气,“噗”一口全喷在右掌心。血不是红的,是暗红色,在月光下泛着黑气。
第二件,五指一握。掌心那团血“滋滋”作响,像烧开的油。再摊开时,血凝成了三枚针——细如牛毛,通体暗红,针尖闪着幽光。
第三件,甩手。
“嗖!嗖!嗖!”
三枚血针破空,不是射向船尾那怪物,而是射向码头三个不同的方向——东边堆麻袋的货堆、西边揽客的破棚子、北边拴马的木桩。
三声闷哼,几乎同时响起。
“呃!”
“嗬……”
三个藏在暗处的黑影踉跄着栽出来,手捂着喉咙。喉咙上,各插着一枚血针。针身正迅速融化,像冰进了火。暗红色的煞气顺着血管往上爬,爬过脖子,爬过脸颊,最后封死心脉。
三个影卫,倒地。
抽搐两下,不动了。
“走!”
罗成低喝一声,人已经蹿出去。燕一从阴影里暴起,斩马刀带起一片黑光,“噗噗”两声,劈开两个从货堆后扑来的影卫。刀太快,那两人上半身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下半身已经倒了。
两人一前一后,像两把烧红的刀子扎进冻油——码头瞬间乱了。
挑夫扔了担子就跑,商贩钻桌子底下,孩子哭,女人尖叫。
船尾那怪物发出一声嘶鸣。
尖锐,刺耳,像玻璃刮铁皮。
它身上那上百只眼睛,同时爆出惨绿色的光!
他们没往城里跑。
城里巷道复杂,但也是死路——影卫肯定在各路口都埋了人。罗成带头,沿着渭河岸往下游冲。
码头已经炸了锅。
影卫不止埋伏了那几个人。至少二十个,从各个角落冒出来——棚顶跳下来,船舱里钻出来,货堆后闪出来。清一色的黑衣蒙面,动作快得不像人,脚尖一点就是丈把远。
刀锋在灯笼光下泛着蓝汪汪的光。
涂了剧毒。见血封喉那种。
燕一在前开路。
斩马刀舞成一团黑风,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一条胳膊掉进河里,“噗通”一声;半颗脑袋滚到路边,眼珠子还瞪着。
但他不行了。
罗成看得清楚——燕一甲胄缝隙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开始是细流,现在是往外涌。暗紫色的血,带着股腐臭味,滴在地上“滋滋”冒烟。
不是外伤。
是内伤。煞气反噬,加上洛阳留下的旧伤,全爆发了。
动作开始迟滞。一刀劈出去,该砍脖子的,只砍到肩膀。该拦腰斩断的,只划开肚皮。
罗成殿后。
他手里没兵器,用拳脚。每一拳轰出,都带着血咒煞气。中招的影卫不是骨头碎,是皮肉底下“咕嘟咕嘟”鼓起包,像有无数虫子在啃——煞气入体,蚀骨销肉。
一个影卫扑上来,刀刺罗成肋下。
罗成不躲,让他刺。
刀尖入肉半寸,停住了。那影卫瞪大眼睛,看见自己握刀的手——皮肤底下,无数黑线顺着血管往上爬,爬过手臂,爬过肩膀,最后钻进口鼻耳眼。
“呃啊啊——!”
影卫扔了刀,双手抓脸。脸皮底下,东西在蠕动。
三息,倒地。七窍流血,血是黑的。
罗成拔出肋下的刀,伤口已经止血——血咒的自愈力。但疼,钻心的疼。
他们冲出码头,冲进河边一片废弃船坞。
船坞很大,头顶的顶棚塌了大半,月光漏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块。地上堆满了朽烂的船板,生锈的锚链像死蛇一样盘着。空气里有浓重的鱼腥味,还有木头泡烂的霉味。
燕一突然停步。
“噗通。”
单膝跪地。斩马刀插进地面,撑住身体。刀身嗡嗡震颤。
“主人……先走。”他喘着粗气,鬼面下的眼睛,红光忽明忽暗,像风里的蜡烛,“我……挡着。”
罗成没理他。
走过去,伸手按在燕一肩甲上。甲片冰凉,但缝隙里渗出的血烫手——暗紫色的,粘稠,带着腐臭味。
“还能撑多久?”罗成问。
“一炷香。”燕一的声音透过鬼面,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够了。”
罗成摇头。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瓶——装着“假血精”的瓶子。拔掉蜡封,将里面稀释过的血,倒在左掌心。
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像活物,在掌心缓缓蠕动,拉出细丝。
“徐青要修罗血。”罗成看着掌心的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王世充也要。”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船坞入口——黑影憧憧,追兵到了。
“那就给他们。”
来的不是影卫。
是七个穿着怪模怪样的人。
领头的是个矮瘦老头,秃顶,两边耳后各留一撮白毛,扎成小辫。脸上涂着红白油彩,像戏台上的丑角,但眼神阴冷,像毒蛇。
他穿一身宽大黑袍,袍子上绣满了扭曲的符文——不是中原的符文,歪歪扭扭,像虫子爬的。手里握着一根手杖,杖头是个骷髅,眼窝里镶着绿宝石。
老头身后,跟着六个人。
高矮胖瘦都有,但都穿着类似的衣服,只是颜色不同——赤、橙、黄、绿、青、蓝。站成一排,像道扭曲的彩虹。
“东瀛阴阳师。”燕一低声道,挣扎着想站起来,“小心……式神。”
老头咧嘴笑了。
露出一口黑黄的牙,牙缝里塞着暗红色的东西,像肉丝。
他说了串话。叽里咕噜,听不懂。但空气变了——温度骤降,阴冷,粘稠。有海腥味,还有……尸臭。
“罗将军。”老头开口,居然是一口官话,只是口音古怪,舌头捋不直,“交出修罗血,可活。不交……”
他顿了顿,骷髅手杖重重一顿地:
“炼成式神。”
身后六人,同时抬手结印。
动作整齐划一。每人掌心,浮现一个发光的符文——赤红、橙黄、明黄、翠绿、靛青、幽蓝。六色符文升空,在空中交织,编成一张大网。
网是半透明的,像蜘蛛丝。但每根“丝”上,都附着无数细小的脸孔——扭曲的,痛苦的,嘴巴大张在尖叫,但没有声音。
大网缓缓压下。
罗成没动。
他摊开左手,让掌心的血完全暴露在月光下。
血开始蒸发。
“嗤嗤”轻响,化作一缕缕血雾,飘向空中。
老头眼睛亮了。
贪婪地吸了口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修罗血……精纯的修罗血!”
他加快结印速度,十指翻飞,快出残影。那张大网,压下得更快了!
但罗成等的就是这一刻。
大网离头顶只剩三尺时——
他突然握拳!
掌心所有的血,“轰”地蒸发,化作一大团血雾!
同时,他咬破右手食指,用血在虚空中飞速划出一道符——不是道家的符,是血咒的符。燕云十八骑之间,传递绝命信息的“血引符”。
符成的瞬间!
血雾剧烈翻滚,凝聚,成形——
十八道虚影!
模糊的,半透明的,但能看出人形。披甲,持刀,煞气冲天!
十八道虚影,仰头——
长啸!
无声。但整座船坞都在震动!头顶朽木“咔嚓”断裂,尘土簌簌落下。
老头脸色“唰”地惨白:“这是……血儡召唤?不对!”
他猜对了一半。
这不是血儡。
是“血影共鸣”。罗成以稀释的血精为引,调动了所有燕云骑心头血咒的共鸣。那些兄弟虽不在场,但他们的血咒印记被短暂激活,投射出这十八道虚影!
虚影动了。
扑向那张大网。
没有厮杀,没有碰撞。虚影直接融进网线里,像水渗进沙子。
“滋滋滋——!”
网线上,那些尖叫的脸孔,突然全部僵住。
然后,一个接一个——
“噗!噗!噗!”
炸开!
炸成黑色的脓血,滴落。地上“嗤嗤”冒烟,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哇——!”
老头身后六个阴阳师,同时吐血!仰面栽倒。掌心符文碎裂,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瘫在地上抽搐。
“八嘎!!!”
老头怒吼,眼珠子凸出,血丝密布。骷髅手杖重重顿地:
“出来吧——海坊主!!”
船坞地面,开始渗水。
不是河水倒灌。是地面本身,往外渗水——黑色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海腥和尸臭的水。
“咕嘟……咕嘟……”
水中,浮起尸体。
一具,两具,三具……整整十二具。肿胀,腐烂,穿着东瀛渔民的粗布衣。尸体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
圈中央,黑影升起。
巨大,两丈高。人形,但全身覆盖湿漉漉的海草和藤壶。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嘴——巨大的,咧到耳根的嘴,里面满是交错的、锈迹斑斑的利齿。
它手里,握着一柄船锚。
生锈的,锚尖滴着黑水。
东瀛传说中的海怪——
海坊主。
海坊主举起船锚。
砸下。
燕一暴起!
斩马刀迎上。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气浪炸开,掀翻了半个船坞的顶棚!木屑横飞,尘土漫天!
燕一连退七步!
每一步,地上踩出深坑。最后一步,“噗通”单膝跪地。鬼面下,血涌出来,染红了胸甲。
海坊主也退了一步。
船锚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斩马刀砍出来的。
老头哈哈大笑,状若癫狂:“修罗血……我要定了!!!”
但罗成也笑了。
等的就是现在。
他从怀中掏出那截焦黑木片——太史局书阁里,记载徐氏秘术的木片。咬破手指,血抹上去。
木片遇血,燃了。
不是普通的火。是苍白色的,冰冷的火。火焰在空中扭动,勾勒出一个复杂的阵图——八卦为底,星宿为缀,中央一张人脸。
徐青的脸。
但此刻,那张脸在变化。皮肤松弛,皱纹加深,眼睛变成两个黑洞——盲人的眼。
“徐先生。”罗成对着阵图说,“你要的血,我给不了。”
阵图里,徐青——不,是徐巽——面容扭曲了一下。
“但王公的阴阳师……”罗成顿了顿,“我替你试过了。”
阵图沉默。
那个东瀛老头,盯着阵图,脸色“唰”地惨白,嘴唇哆嗦:
“徐巽……你骗我!!!”
罗成明白了。
全明白了。
徐青根本不是什么“徐福后人”。
他就是徐巽本人。那个一百多年前,赴北海取玄冰、归来双目已盲的术士。他用邪术延续生命,换了一具又一具皮囊。
现在这具皮囊,叫“徐青”。
徐巽骗了王世充。说能帮他复制燕云骑,造修罗军。王世充信了,派来东瀛最顶尖的阴阳师。
但徐巽真正要的,不是帮王世充。
是用这些阴阳师做实验——试验复制血咒的可能性。
而罗成,就是他选中的“样本”。
“好算计。”罗成看着阵图里那张苍老的脸,“但你算漏了一点。”
“什么?”徐巽的声音传出,嘶哑,苍老,和“徐青”的嗓音天差地别。
罗成一字一顿:
“血咒……”
“只能有一个主人。”
话音落!
燕一仰头——
长啸!!!
不是人的啸声。是洪荒凶兽的咆哮!船坞在震动,河水在沸腾!
啸声中,燕一全身玄甲,“咔嚓咔嚓”寸寸碎裂!甲片剥落,露出底下——
不是血肉。
是一具骨架。
漆黑的,由纯粹煞气凝聚的骨架!每一根骨头都泛着金属冷光,心脏位置,一颗暗红色的血精在疯狂跳动!“咚!咚!咚!”像战鼓。
海坊主僵住了。
阴阳师们僵住了。
阵图里的徐巽,沉默了。
“这才是……”罗成看着那副煞气骨架,声音很轻,“真正的修罗血。”
骨架转头。
那双眼睛——由纯粹红光凝聚的眼睛——看向东瀛老头。
老头尖叫,转身想跑。
但骨架一步跨出。
瞬移般出现在老头面前。骨爪抬起,穿透胸膛——
“噗嗤。”
掏出一颗心脏。
还在跳,“扑通、扑通”。但离体的瞬间,心脏“嗤”地化作一团黑灰,飘散。
老头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洞。张张嘴,没出声,倒地。
死不瞑目。
海坊主哀鸣一声,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漫天黑水,腐烂的海草,“哗啦啦”落了一地。
六个阴阳师想逃。
骨架只挥了一次爪。
“唰——!”
六颗头颅,同时飞起。血喷起三尺高,在空中开出一朵朵凄艳的花。
船坞里,死寂。
只有血滴落的“嗒、嗒”声。
阵图里,徐巽沉默了很久。久到罗成以为他走了。
最后,一声叹息传来:
“罗艺啊罗艺……”
“你儿子,比你狠。”
阵图,“噗”一声,消散。
罗成走到骨架面前。
骨架正在收缩。煞气回流,重新凝聚,覆盖回身体——新的玄甲。颜色更深,黑得几乎融进夜色。甲片上的鬼面纹,更加狰狞,獠牙外露,像随时要扑出来咬人。
“你早就知道?”罗成问。
骨架——现在又是燕一了——单膝跪地,声音恢复了嘶哑:
“燕七……临终前告诉我。”
“他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解放’。”
解放血咒的束缚。
释放全部煞气,化身真正的修罗。
但代价是——
加速妖化。离彻底变成怪物,又近了一步。
罗成扶起燕一。
两人走出船坞。
月光很亮,照在渭河上,碎成一片片银鳞。河水静静流,往东,往海。
远处,长安城的灯火,明明灭灭。像巨兽沉睡时的呼吸。
顺风号还停在码头。
船尾,那个多眼怪物,静静看着这个方向。
它身上上百只眼睛,每一只都映出了罗成和燕一的影子。
然后——
所有眼睛,同时眨了一下。
像是在说:
游戏,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