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大营的辕门在马蹄声里轰然洞开时,林昭正立在帅帐台阶上。
他裹着的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目光穿过两排火把的光,看清马上那人:朱红官服上金线绣着鹓鶵纹,腰间银鱼袋随着颠簸撞出细碎的响,白面无须的脸上挂着笑,像片浮在寒潭上的冰。
长安使者李承业,宣诏!
这声宣喝像块烧红的炭,炸碎了帐外的寂静。
守帐的亲卫刚要举刀拦人,却见李承业手腕一翻,黄绢诏书已在火把下展开,明黄的丝绦垂落,映得他眼底的光更冷。
林昭喉结动了动——那诏书展开的角度,恰好让睢阳守将张巡等,城破未死,降敌为前驱几个字撞进他眼眶。
帐内霎时炸开喧哗。
陈七的佩刀出鞘半寸,铁柄撞在案几上发出闷响;有个新兵掀翻了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在地上蜿蜒,混着炭灰凝成暗红的疤。
林昭的左手本能地扣住陈七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他想起三个月前在睢阳西墙,陈七攥着最后半块树皮塞进他嘴里,说活着出去,给兄弟们争口气。
肃静。郭子仪的声音像块压舱石,震得帐角铜铃轻颤。
老帅扶着案几起身,银须在火把下泛着白,使者远来辛苦,且进帐说话。
李承业撩袍跨进帐门,靴底碾过酒液时发出轻响。
他扫过帐中诸将,折扇地敲在掌心:郭帅可知?
近日洛阳有童谣传张巡骑叛马,血洗唐家门,朝廷为安民心,不得不正史笔。他转向林昭,眼尾微挑,至于火雀营这些睢阳遗部——死人无口,任人书写罢了。
林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城破前夜,张巡在城砖夹层塞战术木片时的手——那双手握过三十斤的陌刀,此刻却抖得像风中残叶,若有人出,持此证忠。
他想起王强咽气前扯着他的衣摆,左耳缺角的轮廓在月光下像道缺口的月牙:记着我穿旧唐袍的模样......
末将有证。林昭向前半步,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麻布,展开时,十三道血痕在地上蜿蜒成河——那是用守军用断箭蘸着最后一口血写的名录,王强,左耳缺角,穿旧唐袍者几个字被血浸透,在火把下红得刺眼。
李承业的折扇停在半空。
他盯着那卷麻布,喉结动了动,旋即嗤笑:一块破布,也配翻案?
林校尉——哦,尚无官身,不过是个替将军喂鸽子的伙夫罢了。
伙夫?林昭突然扯开衣襟。
寒风灌进领口,锁骨处狰狞的旧疤像条蜈蚣,胸前密密麻麻的刀痕随着呼吸起伏——那是城破时叛军马刀砍的,是突围时荆棘划的,是这三个月在敌后当斥候被箭簇挑的。这十三道疤,替十三个人活着;这满身血痕,替十三个人说话!他的声音在帐中炸开,震得烛火乱颤,他们饿死不降,战至断臂,何来字?!
血书地砸在李承业脚边。
染血的绢帛溅起几点血珠,落在诏书上,将追谥宜削四个字洇成模糊的红。
帐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崩裂的轻响。
陆文远弯腰拾起血书时,指节在发抖;崔砚的笔在竹简上走得飞快,墨汁顺着竹纹渗进刻痕,像在替死人写状纸。
郭子仪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像压着座火山:使者暂歇。
三日后,若林昭不能以战功证其言——某亲自押他赴长安请罪。
李承业的银鱼袋在转身时撞出冷响。
他走到帐门口又停住,侧头瞥向林昭:三日后?
怕你等不到那时候——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
林昭抬头。
一只火鸽破雾而来,爪上系的布片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伸手接住,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敌动西隘。
雪不知何时落了。
林昭站在帐外,雪花落在他肩头,落在那卷染血的麻布上,落在王强左耳缺角的名字上。
他握紧火鸽爪上的布片,指腹触到未干的墨迹——是前营斥候的暗号。
火雀营骨干,即刻到地图房。他的声音裹着风雪,撞进值夜兵的耳朵里。
远处,西隘方向的山影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头蜷伏的野兽,正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