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大捷的次日，朝阳刺破晨雾，金红的光线如刀锋般割开灰白的雾气，在唐军大营的旌旗上投下斑驳的影。
然而，那本该沸腾的胜利气息却被一种沉默的躁动取代——中军帐前，将士们窃窃私语，目光交汇处皆是惊疑。
主帅林昭，未曾下令追击一兵一卒。
“传令工兵校尉陈七，即刻率部拆毁沁水浮桥，片板不留！”
命令一出，全营哗然。
木槌砸向桥桩的闷响在河面上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将士心头。
浮桥乃是大军渡河的生命线，更是日后北伐的根基，自断后路，这是兵家大忌！
更诡异的命令接踵而至。
“于浮桥原址北岸，连夜筑起三座空仓，堆满杂草，覆以薄土，伪作粮仓。每日分三时，燃湿柴于仓后，务必炊烟不绝，如千军埋锅！”
湿柴燃烧的气味刺鼻而潮湿，青灰色的烟柱袅袅升腾，扭曲着爬向天空，像一条条无声的诱饵。
亲卫火奴终于按捺不住，他魁梧的身躯撞开帐帘，皮靴踏地声如雷，粗重的呼吸在帐内激起一阵微尘。
他一把扯下头盔，额上汗珠滚落，声音如砂石摩擦：“中郎！敌军新败，士气崩溃，正是我等乘胜追击，一举夺下磁州的大好时机！为何要自毁桥梁，故布疑阵？”
林昭立于巨大的沙盘地图前，目光沉静如水，指尖轻抚着“黎阳”二字。
帐外风掠过旌旗，猎猎作响，帐内却静得能听见沙粒滑落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马鞭轻轻敲了敲地图上“黎阳”的位置：“火奴，你以为我们昨夜一战，打的是尹子奇的残兵败将吗？”
火奴一愣，喉结滚动：“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林昭缓缓转身，眸光锐利如鹰，映着帐外透入的晨光，仿佛能刺穿人心，“我们打的是尹子奇，但更是打给史思明看的。此人多疑狡诈，麾下耳目遍布河北——我三日前遣细作潜入幽州，亲眼见其帐中悬图，黎阳方位被朱笔圈出三重，日夜有斥候轮值监听唐军动向。”
他顿了顿，从案几上拈起一片残破的绢帛，正是从尹子奇身上搜出的那份“范阳急令”。
指尖摩挲着那模糊的墨迹，触感粗糙如枯叶：“你看这里。史思明在军令中，一连三次提及‘速断唐军饷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断我粮草，已是他的心魔！他现在最愁的，就是没有机会下手。既然如此，我便亲手给他造一个机会。”
火奴望着那三座拔地而起的“粮仓”，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炊烟”，鼻尖仿佛已嗅到焦土与谎言的气息，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粮仓，这分明是为史思明准备的三座坟墓！
三日后，夜色如墨，浓得仿佛能滴落下来。
一名影骑斥候如鬼魅般潜入中军大帐，靴底无声，单膝跪地时只带起一丝微尘：“禀中郎，范阳密报！史思明已再派精骑三千，由其麾下悍将阿史那赤拔统领，尽是轻装简从，正绕道汤阴之南，直扑我军黎阳‘粮仓’！”
鱼，上钩了！
林昭眼中精光一闪，指尖轻叩案几，发出笃、笃两声，如心跳般沉稳。
他沉声道：“传郭帅入帐议事！”
片刻后，须发皆白的郭子仪步入帐中，铠甲在灯下泛着冷光，脚步沉稳如山。
林昭伸手一引，将他带到沙盘前，指尖划过黎阳东北方向一处狭长的谷地：“郭帅请看，此地名为‘鸦岭’，两侧峭壁如削，仅容三骑并行，乃是敌军绕道突袭的必经之路。”
他拿起一枚代表敌军的黑色令旗，精准地插在鸦岭狭道的入口。
“阿史那赤拔所率乃是精锐骑兵，为求速战，必不携带任何攻城重械。我已命回纥弓骑三百，佯装巡粮队，在谷口诱敌。一旦敌军追入谷中……”
林昭拿起十枚代表强弩的小旗，沿着沙盘上鸦岭两侧的山脊，一一插下，动作沉稳如落子无悔。
“我已密令陈七，将神机营仅有的十乘强弩车拆解运上山，居高临下。再令火奴备足火油，遍洒谷中。只需一声令下，滚木礌石封锁谷口谷尾，强弩覆盖，火油焚之，三千叛军，插翅难飞！”
郭子仪久经沙场，听着林昭的部署，耳中仿佛已听见滚木轰鸣、箭矢破空、烈焰咆哮。
他沉吟片刻，提出了唯一的变数：“敌将若是不蠢，察觉有异，临时改道，又当如何？”
林昭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他将那枚代表敌军的黑色令旗从沙盘上拿起，指尖轻轻一弹，令旗翻转落地，发出清脆一响：“他若改道，便意味着他放弃了突袭粮仓的计策。史思明苦心谋划的‘断粮之计’不攻自破，我河北之防，便已乱其心神。此战，无论打与不打，我军都已立于不败之地。”
郭子仪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中充满了惊叹与欣赏。
此子之谋，已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直指人心，算计全局！
当夜，鸦岭。
回纥轻骑的身影在月下疾驰，马蹄踏过碎石，溅起细小的火星。
他们身后，三千范阳铁骑如一道黑色的洪流，蹄声如雷，震得山谷嗡鸣。
阿史那赤拔遥望前方唐军那略显慌乱的阵型，鼻腔中吸入冷冽的夜风，唇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所谓唐军精锐，不过如此！
“追！冲进谷去，杀光他们，烧了林昭的粮草！”
叛军铁骑毫无防备，一头扎进了狭长的鸦岭谷道。
行至谷中腹地，一声凄厉的鸟哨声陡然划破夜空！
是火奴的信号！
“轰隆——”
谷道前后两端，无数抱粗的滚木与磨盘大的礌石从天而降，砸入人群，骨裂声、马嘶声、惨叫混作一团，烟尘冲天，彻底封死了叛军的去路与退路！
阿史那赤拔心中大骇，喉头一紧，惊呼：“中计了！结阵！防御！”
然而，已经晚了。
“嗡——嗡——嗡——”
两侧山崖之上，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绞动声，绳索绷紧，齿轮咬合，仿佛巨兽苏醒。
下一刻，死亡降临。
十乘强弩车，同时激发！
碗口粗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死神的镰刀般横扫而下。
那不是箭，而是飞行的长矛！
叛军引以为傲的甲胄在它面前薄如纸片，人与马被轻易洞穿，钉死在地上，血雾喷溅，惨叫声瞬间响彻山谷。
一轮齐射，便是数百人的倒下。
叛军阵型大乱，互相践踏，哀嚎遍野。
隘口最高处的一块巨岩上，林昭的身影悄然出现，他手持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在夜风中猎猎跳动，映红了他的侧脸。
衣袂翻飞，宛如执掌审判的炼狱之神。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混乱挣扎的叛军，指尖能感受到火把传来的灼热，掌心却冷如寒铁。
待敌阵彻底化为一锅沸粥，他高举火把，吐出一个字。
“焚！”
一声令下，数十名早已埋伏好的唐军士兵，将手中的火把掷入谷中。
火星触碰到浸满油脂的地面，轰然一声，整条鸦岭狭道瞬间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
热浪扑面而来，连岩石都开始发烫，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映得血红。
叛军的惨叫被烈焰吞噬，变成了绝望的嘶吼，最终归于死寂。
战报传回大营，郭子仪亲自策马赶至鸦岭。
天已微亮，谷中仍有余烟袅袅，刺鼻的焦臭味令人作呕，混着烧焦皮肉的腥气，直冲鼻腔。
放眼望去，焦黑的尸体层层叠叠，人尸马骸纠缠在一起，兵器、甲胄尽数熔化变形，景象惨烈无比。
郭子仪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老帅，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长叹道：“昔年安禄山反时，我朝九位节度使，二十万大军并进，尚不能歼敌一旅。如今林中郎以一狭谷，一夜之间，便将史思明三千精锐焚杀殆尽，何其快哉！”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昭：“此战，若无火油，可有胜算？”
林昭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火油虽烈，却不易速燃。若无前日苏晚带医队连夜赶制出的‘脂膏引火剂’，涂抹于箭矢与干柴之上，火势绝无可能瞬间燎原。帅之所见，是兵法之功，更是医道之功。”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药即兵，医即战。”
郭子仪默然良久，仿佛被这句话深深震撼。
他转身对身边的书记官下令：“传我将令，战后记功，医队‘活辎’之名，改入军志，与陷阵之士同功！”
当夜，陆文远在灯下奋笔疾书，整理着此次鸦岭大捷的战报。
烛火摇曳，映得他眉宇间光影交错。
火奴满身烟火气地走进来，将一枚从战场上捡回的、未被完全烧毁的兵符放在案上，金属的余温尚存。
陆文远拿起兵符，指尖触到那残存的“幽州内营”四个字，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然想起三日前，京中元载寄来的那封回信，其用印格式与落款习惯，竟与朝廷标准公文一般无二，当时只觉怪异，此刻联系这枚兵符，一道电光在他脑中炸开！
他心头巨震，提笔在正在撰写的《联军策议》第三章后面，续上了一段话：“火焚敌骑，非止于战。今林中郎以虚仓诱敌，以火油断喉，更以药石为锋，以医者为阵——其所建立者，非一军之胜，乃新军之道也。”
而在鸦岭的残火旁，林昭独自伫立，凛冽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角，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如星。
他望着北方幽州的方向，那里是史思明的老巢。
他对着沉沉的夜空，轻声说道：“史思明，你派来的不是骑兵，是为我这杆新军大旗祭旗的柴薪。”
风骤起，将地上的火星吹得漫天飞舞，犹如万千蓄势待发的令箭，直指河北腹地。
这一战，胜得酣畅淋漓，却也耗尽了全军所有的特制火油与珍贵的引火药膏。
林昭目光微沉，这些都是苏晚带着医队不眠不休的成果，更是未来无数场战斗的保障。
他的心念一转，不再耽搁，转身朝着灯火通明的伤兵营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