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将这无形的信,铸成一座有形的山。
林昭转身,目光如炬,对身侧的陆文远沉声下令:“将《永兴坊民录》、《防伪工令》与那《宅安法实施细则》三者合一,编撰成册,就叫《信屋录》!”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金石之气:“封面由我亲笔题字——屋可塌,信不可毁!”
陆文远心头一震,他本以为此录会第一时间呈送御前,作为弹劾元载的铁证。
然而,林昭接下来的命令,却让他彻底颠覆了认知。
“此录,不入宫门。”林昭的眼神扫向不远处那个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少年,“小满!”
“在!”小满一步踏出,眼中是淬炼过的坚毅。
“你率十名与你年岁相仿的少年,皆换上布衣,手持此录,去长安五市,东市、西市、南市、北市、马市,轮流宣讲!”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只讲一句话:你家若被强拆,可来史亭记名,林将军必问!”
这道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长安城,天子脚下,权贵如云。
寻常百姓被欺压,多是忍气吞声。
如今,一位手握兵权的将军,竟公然为他们撑腰,这无异于在元载一手遮天的长安城,撕开了一道刺眼的光!
第一日,史亭前的记名册上,多了三百个名字。
第二日,这个数字暴涨至一千。
第三日,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陆文远捧着厚厚一叠新录的民情,手都在微微颤抖:“将军……三日,投书增至两千三百余封!涉及城南三十四坊,被指控的七品以上官员,已有十二人!”
整个长安官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一股无形的风暴,正在以永兴坊那座小小的史亭为中心,疯狂酝酿。
深夜,大明宫。
代宗皇帝李豫疲惫地合上奏折,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案头一堆旧档中,翻出了那本尘封的《七罪录》。
指尖划过林昭的名字,他看向身旁因病而显得愈发老态的内侍高德,幽幽问道:“高伴伴,你说,这林昭为何不似旁人那般争爵争官,却偏偏为了一座破屋,搅得满城风雨?”
高德咳了两声,浑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清明,他躬身低语:“陛下,因为他争的……不是他自己的屋子,而是那些在朝堂上,永远也说不出话的人。”
一句话,让代宗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些说不出话的人……他们,不也正是大唐的根基么?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一觉的冷意:“去,命人彻查‘示范坊’项目的所有账目。”
圣旨一下,宫门即出。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代宗下旨的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一只通体赤红的“火鸽”便悄然飞入了林昭的书房。
林昭解下鸽足上的蜡丸,展开字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字条上只有两行字:原定修缮银十万贯,工部实支三万贯,余下七万贯,分三路流入元载门生王、李、赵三家名下商号。
这便是他早已布下的哨兵,那些曾被他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火器营斥候,如今化作最不起眼的工匠、更夫,潜伏在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工部库房的账目,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元相,你的网,该收了。”林昭喃喃自语,将字条置于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转身,拿起那本凝聚了数千百姓血泪的《信屋录》,大步走出府门。
这一次,他没有去皇城,也没有去御史台,而是径直去了尚书省。
但他没有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去叩响宰相元载的门,反而绕过政事堂,直接找到了工部尚书裴冕的官署。
裴冕正为“示范坊”的烂摊子焦头烂额,忽闻林昭求见,心中一突。
待看到林昭手中那本厚如砖石的《信屋录》,更是面色发白。
“林将军,你这是何意?”
林昭不答,只是将《信屋录》往前一递,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裴尚书,与其在此看这纸上血泪,不如随我亲赴永兴坊,眼见为实。”
“你!”裴冕又惊又怒,一个武将,竟敢如此胁迫朝廷大员!
“尚书大人,”林昭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你是想现在跟我去,还是想等御史台的诸位同僚,拿着陛下的圣旨,‘请’你过去?”
裴冕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知道,林昭敢这么说,就意味着皇帝已经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工部尚书的华贵马车,在一众百姓惊愕的目光中,停在了永兴坊刘三那座破败的宅院前。
人潮早已闻讯而来,将整个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老吴一言不发,当着所有人的面,扛起一把老旧的锯子,对着那根被标记为“主梁腐朽”的柱子,猛地剖了下去!
“嘎吱——”
刺耳的声音中,木屑纷飞。
当柱子的外壳被剖开,露出的,却是坚实、干燥、带着淡淡木香的内芯!
哪里有半分腐朽的痕迹!
“这便是尚书大人所说的‘危宅’!”老吴扔下锯子,双目赤红,指着那崭新的木芯,声嘶力竭地吼道。
“还我家园!”
“奸官!还我家园!”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成百上千的百姓齐声怒吼,声浪如潮,几乎要将整个永兴坊的天空掀翻!
裴冕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羞愧、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那根被剖开的柱子,再看看门上那张刺眼的“危宅”封条,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在千夫所指之下,这位工部尚书再也站不住了。
他颤抖着上前,亲手“撕拉”一声,将那张封条撕得粉碎!
就在封条落地的瞬间,林昭猛地撩起前襟,对着皇宫的方向,轰然下跪!
他高举《信屋录》,声震四野:“陛下!非是臣以武逼官,是这满城民心,在逼国法现形!若国法连一老兵之屋都不能护,则将来千座将军府、万户功臣宅,亦不过是冢中枯骨,风雨飘摇!”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哭声和呐喊声,响彻云霄!
三日后,圣旨连下三道。
其一,即刻废除“示范坊”项目,所有被拆迁户原地重建,由国库出资。
其二,工部尚书裴冕失察,降职三级,彻查工部贪墨案,涉案官员一律下狱!
其三,命御史台牵头,三司会审,严查立功将士“功臣宅处置”背后所有利益链条!
剑锋所指,直逼宰相府。
一时间,长安官场人人自危。
而始作俑者,相位独尊的元载,竟在次日一早,破天荒地以“偶感风寒”为由,告病不朝。
所有人都以为,林昭会乘胜追击,将元载一党连根拔起。
然而,林昭却再次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奏代宗,非但没有请求严惩那些被胁迫的匠户,反而提出了一个“以工代罚”的方案。
他奏请,将所有涉案的匠户组织起来,由老吴亲自带队监工,负责修缮全长安所有年久失修的功臣宅。
每一处修缮,皆由小满记名公示,让全城百姓监督。
百姓们都看呆了:“那些前几日还在毁人宅院的匠人,如今竟在修房子?”
开工第一日,在另一处功臣宅的废墟上,老吴抚摸着一根新换的顶梁柱,老泪纵横,对身边疑惑的匠人泣曰:“我等修的,不是梁柱,是自己的良心,是赎罪!”
月圆之夜,永兴坊刘三的宅院前,一场别开生面的“安基礼”正在举行。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钟鸣鼎食。
林昭亲自拿起一把铁锹,为新宅的基石培上第一捧土。
小满则郑重地捧着老陈那把生锈的遗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其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了新屋的大梁之上。
周围的百姓,自发地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一点,两点,千百点火光汇聚而来,将整个永兴坊照得亮如白昼,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就在这片光海之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过人群,来到林昭身后。
是火奴。
他呈上一片从火中抢出的密信残片,上面还带着焦黑的痕迹。
信是元载府中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仓促间写就并试图销毁。
残片上,只有几个字清晰可辨:“……河东盐利另议,先弃崔……”
崔姓官员,正是此次被卷入贪墨案的官员之一。
元载这是在断尾求生。
陆文远凑上前,看到信上的字,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将军,这是铁证!为何不奏?”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将那片残片,轻轻放入了身前的一丛火把之中。
纸片卷曲,瞬间化为飞灰。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史亭”的方向。
在那里,一块崭新的石碑已经立起,取代了原先的木牌。
碑上,是他亲手所书的八个大字:“宅安一日,国脉不断。”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漫天的火星,冲向墨蓝色的夜空,仿佛在为某个旧时代的彻底落幕,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林昭感受着火光的灼热,低声对陆文远,也对自己说道:“他若想走暗路,我便——把这世上所有的暗路,都变成明法。”
安基礼结束,人潮渐渐散去。
林昭谢绝了百姓的挽留,独自一人踏上了归途。
喧嚣的庆典与冲天的火光都被抛在身后,夜风拂过,带着一丝酒酣之后特有的凉意。
月光如水,将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清冷,也把他孤直的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拉得又细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