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烛火在林昭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开阳坊案录》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冷风从半开的窗棂灌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崔怀恩被带走了,可这京城的浑水,才刚刚被搅动。
他的指尖在账册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一笔毫不起眼的记录上——“支银三百贯,用途:修缮旧坊”。
这笔钱,出自工部常例,数目不大,名目正当,任谁来看都无懈可击。
然而,林昭的记忆力远超常人,他清楚地记得,崔怀恩此前曾特批一笔“京畿坊墙整修专款”,足足一千贯。
同一处工程,为何会有两笔账?一明一暗,一公一私?
“文远!”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如利剑出鞘,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陆文远几乎是立刻就从外间闪身而入,他一夜未睡,双眼布满血丝,精神却异常亢奋。
“将军,有何吩咐?”
“连夜去户部,找个可靠的人,调出近三年来所有赐给七州功臣的宅邸修缮档案,尤其是那些由崔怀恩经手或批复的,一笔一笔地给我对!”林昭的目光冷得像冰,“我要看看,究竟有多少处‘旧坊’,需要这么反复‘修缮’!”
“遵命!”陆文远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融入了夜色。
天将破晓之时,陆文远带回了数个沉重的卷宗箱,以及一脸的骇然与愤怒。
他将整理出的账目清单铺在林昭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将军……您看。不止我们,所有七州功臣的赐宅,全都有这种‘双账’记录!一笔走工部明账,用于粉饰墙面、更换瓦片,另一笔数额更大的,则走户部专款,名目模糊,只说是‘固本培元’。两相合计,总额……总额竟高达三万贯!”
三万贯!
这个数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书房的寂静之中。
这足以在边关重募一支精兵,足以让数万灾民安然过冬。
如今,却化作了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修缮”款项。
林昭缓缓抚过冰冷的桌面,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他终于明白了崔怀恩的真正图谋。
什么构陷他私吞军饷,什么逼他在朝堂失仪,都只是表象。
崔怀恩用这三万贯,在每一位浴血奋战的功臣府邸之下,都埋下了一颗看不见的雷。
这些钱,他可以随时说成是朝廷的恩赏,让所有功臣欠他一个人情;也可以随时翻出来,变成所有功臣集体贪腐的铁证。
他要的,是掌控所有人的命脉。
“他不是要我一个人失仪,”林昭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彻骨的寒意,“他是要所有从睢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都欠他一条命,一条随时可以被他收走的命。”
陆文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天亮了,”林昭站起身,眼中再无半点迷茫,取而代之的是锋锐如刀的决断,“该我们出招了。”
早朝的钟声尚未敲响,三份经过连夜整理的文书,已从林府悄然送出。
林昭将厚厚的《开阳坊案录》一分为三。
第一册,最薄,却也最毒。
里面只有老吴的口供,以及从影蛇身上搜出的那份供词。
这份册子,被径直送往御史台,呈交给了素以刚正不阿闻名的监察御史。
这是投石问路,也是一道开胃菜,先用人命案撕开崔怀恩伪善的面具。
第二册,最重,是如山的铁证。
里面详细汇集了所有“双账”记录,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份册子,被送往了总领六部的尚书省。
这是釜底抽薪,直击要害,要让满朝文武看看,户部的钱粮是如何被蛀空的。
而第三册,最为特殊。
它不仅有账目,更附上了一份由陆文远亲手绘制的《功臣宅邸结构图谱》。
图谱上,七座功臣府邸的位置被清晰标出,而在每一座府邸的图样下,都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红笔圈出,旁边注着四个小字——“承重柱削损”。
这份册子,被秘密送往了十六卫将军府,交到了几位与林昭有过命交情的将军手中。
“去吧,”林昭对送信的亲兵低语,“告诉他们,若还念睢阳城头并肩作战的袍泽之情,便不会坐视自己的家,变成一口随时可能倒塌的棺材。”
棋子已落,只待风起。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左金吾卫大将军府的公子便以探病为名,私下拜访了林府。
他带来了一张密信,上面只有七个名字。
“家父说,这七位将军,都曾当面回绝过崔怀恩送来的‘好处’。”年轻的公子神情凝重,“家父还查到,所有功臣府邸的修缮,都由一个崔怀恩远亲掌管的‘匠班’负责。这些日子,他们的人,曾频繁出入这七位将军的府邸。”
林昭接过名单,与图谱上的七处宅院一一对应,分毫不差。
他明白了,那三万贯不仅仅是腐蚀和掌控,更是报复和谋杀!
顺他者,以钱财笼络;逆他者,以危宅暗算!
与此同时,崔怀恩虽身在狱中,他的势力却并未停歇。
一时间,京中谣言四起,说林昭为洗脱罪名,不惜勾结军中将领,夸大其词,欲以“宅危”为由,逼迫朝廷增拨军饷,中饱私囊。
更有依附崔怀恩的御史在朝堂上公开附和,称“功臣宅邸年久失修,偶有损毁实属寻常,或因当初建造时便已粗劣,岂能尽数归罪于户部监督不力?”
一盆脏水,就这样轻飘飘地泼了过来,企图将谋杀大事化小,变成工程质量的扯皮。
林府之内,陆文远气得脸色铁青,林昭却异常平静。
他非但不怒,反而淡淡一笑,吩咐道:“去,把匠头老吴请到府里来。”
半个时辰后,在林府的前厅,当着几位闻讯而来的功臣家将的面,老吴被请了出来。
他面前立着一根碗口粗的崭新柏木柱。
“老吴,不必怕,”林昭温言道,“就把你告诉我的那种法子,当众做一遍。”
老吴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柄造型奇特的窄口凿子。
他深吸一口气,绕着木柱走了一圈,随即手腕翻飞,凿子在木柱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他的动作极快,却又极有分寸,每一凿下去,都只带起一丝极细的木屑。
外人看来,他仿佛只是在给木柱做着某种精细的雕刻。
仅仅用了三刻钟,老吴便收了手。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退到一旁。
众人上前围观,只见那根柏木柱表面光滑如初,甚至连一道明显的裂痕都找不到。
“这……这就行了?”一位家将疑惑地问。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示意身边的亲兵上前。
那名亲兵运足力气,猛地一拳砸在木柱上!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根看似完好无损的木柱,竟从中断为两截!
断口处,众人骇然发现,柱心已经被掏空了近一指宽的厚度,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外壳支撑着。
“此法名为‘穿心透’,”老吴沙哑着嗓子解释道,“专削承重之木,从外表看不出分毫,但只需稍遇重压,或年久受潮,便会无声无息地崩塌。”
陆文远早已命画师在一旁将全过程记录下来,绘成了一幅详尽的《毁柱图解》。
他在图解的末尾,用血红的朱砂笔,写下了林昭的批注:“此技非为修宅,乃为杀人。”
次日,林昭亲携这份图解,再赴御史台。
他没有直接控告崔怀恩杀人,反而将矛头直指户部,弹劾其“失察之罪,纵容匠班弊病,致使功臣居所危殆,寒三军将士之心”。
公堂之上,林昭当着所有御史的面,展开了那幅血红的《毁柱图解》。
“诸位请看,”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公堂之内,“若此柱,不在府邸,而在战阵之上,承载着三万斤的攻城锤,它会在最关键的时刻,顷刻崩塌——正如当年睢阳城墙,非因不够坚固,而是有人,早已在根基处,暗中毁损!”
“睢阳”二字一出,满堂皆静。
在场的御史,无不为之动容。
那是大唐将士用血肉铸就的丰碑,也是无数人心中的痛。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捧着一把锈迹斑斑的佩刀,跪倒在堂前。
是小满。
他高高举起老陈的遗刀,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嘶哑地哭喊道:“我爹……我爹只是个看门的,他守着那扇门直到被砍死,没后退一步,就是为了……为了让将军能睡一晚安稳觉!”
一个老兵的忠诚,一把染血的佩刀,一个孤儿的悲鸣。
这比任何雄辩的言辞都更具力量。
满堂肃静,针落可闻。
那位一向以铁面无私着称的监察御史,竟当场老泪纵横。
那一夜,林昭没有回府,而是住进了史馆旁的一处偏僻小院。
他知道,真正的反扑,即将到来。
果不其然,三更时分,火奴带着一身血气急匆匆地前来禀报:“将军!崔府的大管家带着火油,想潜入老吴家放火,被阿岩带人当场拿下!从他身上,还搜出了一封‘灭口令’!”
火奴呈上一封信纸,信纸的边缘已被火燎得焦黑。
借着院中的火光,林昭看清了那上面扭曲的字迹,落款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印章。
那印章的样式,林昭曾在元载相国府中的一位幕僚记室腰牌上见过。
线索,终于指向了那座京城权力的顶峰。
林昭凝视着那在火光中仿佛在挣扎的字迹,心中却陡然升起一个更深层次的疑问。
他忽然转头,问向身旁的陆文远:“文远,你说,他们怕的,真的是我查这笔账吗?”
陆文远一愣,随即
林昭缓缓道:“或者说,他们怕的不是我查这一次的账,而是怕这查账……从此,成了规矩?”
陆文远重重点头,声音压抑着激动:“一旦将军您立下了这个先例,他们那些盘根错节的‘例’,就全断了!”
“我懂了。”林昭眼中精光一闪。
他回到屋中,提起笔,在那封早已写好的《劾表》末尾,用尽全身力气,又添上了一句。
“臣,林昭,泣血恳请陛下,立《功臣宅安法》,明定规制,凡无故毁损功臣宅邸者,无论主谋从犯,皆以谋逆论处!”
烛火猛地一跳,将他坚毅的侧脸映在窗纸上。
而在院墙之外的黑暗中,一个潜伏已久的人影,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石碑上的拓片取下。
那石碑上刻着一行字——“宅有裂痕,国亦可修”。
人影将拓片卷好,揣入怀中,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去的方向,正是无数士子向往的圣地——国子监讲堂。
一场风暴,已不仅仅局限于朝堂之上,它正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向着更深、更广的领域蔓延。
长安城的天,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