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比死亡更深沉的虚无。
当陈九意识到自己的“名”正在从世间被抹去时,一种源自存在根基的剥离感,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
这并非肉体的消亡,而是将他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从因果律中彻底铲除。
雨,更大了。
冰冷的雨丝抽打在匠墟纸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是在为某个即将逝去的名字送行。
账本上的“陈九”二字,已经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那不是墨迹在褪色,而是承载着他名字的那两片纸张,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天道业火从概念层面烧成虚无。
就在那最后一道笔画即将消散的刹那,一只素白如玉的手,轻轻按在了账本之上。
是凤清漪。
她一言不发,指尖覆盖在那即将消失的字迹上。
一股森然刺骨的寒气自她体内弥漫开来,九幽玄体的本源之力毫无保留地涌出。
那寒气并非凡冰,而是能冻结时空、逆转因果的幽冥之力!
“滋啦——”
一声轻响,仿佛滚油泼入寒冰。
那无形的业火与九幽玄气悍然对撞,原本模糊的字迹轮廓竟被瞬间冻结,凝固在了纸页上,如同琥珀中的残蝶,保留住了消亡前的最后一瞬。
“你写的字,我来记住。”凤清漪的声音清冷如冰,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是在对陈九说,更像是在对那冥冥中抹杀一切的天道宣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翻阅着一卷兽皮古籍的黑渊,沙哑的嗓音在雨夜中响起:“找到了……名非仅存于己身,亦存于他人之念。天道抹杀的是你的‘本名’,但只要世间还有人铭记你,你的‘名’就不会彻底消亡。”
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枯槁的手指指向院中由净水婆布下的那一汪“归源水阵”。
水面清澈如镜,倒映着院中每个人的身影。
“此阵能映照万物本源,水中之影,皆为‘名之影’。”黑渊的声音透着一丝狂热,“若有人愿意以‘记忆中的你’为契,献祭此影,便可代你承受天道业火的焚烧,而你本体无损。若能集万灵之念,甚至可以此为柴,炼出抵抗天道抹杀的‘影契火种’!”
此言一出,院中一片死寂,只余雨声。
为他献祭记忆?
这与替他去死何异?
记忆是一个人存在的根基,烧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就等于亲手斩掉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
陈九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看着凤清漪,看着钟泪娘,看着净水婆……这些与他有过交集,甚至可以说是生死与共的伙伴。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而坚定地摇了头:“我不愿他们为我烧。”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他宁可独自面对存在的消亡,也不愿拖累任何一个人。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破空声响起!
凤清漪并指如剑,竟直接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幽蓝的鲜血,不偏不倚地滴入归源水阵之中。
“嗡!”
水面瞬间被血色染开,一道光幕冲天而起。
光幕中,浮现出的并非凤清漪的身影,而是她记忆深处的一幕画面——
那是一个黄昏,瘦削的少年蹲在一家破旧的纸店门口,正低头认真地修理着一盏被风吹坏的灯笼。
他察觉到有人,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他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递了过来:“姑娘,一个人走夜路,带上这个,能安心些。”
那少年,正是初遇时的陈九。
“呼——”
手捧火种的火种童不知何时出现在水阵旁,他手中的火种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
光幕中的画面猛然一颤,那个笑着递出平安符的“陈九之影”,瞬间被抽离出来,化作一缕幽蓝色的火丝,缠绕在了火种之上。
火种,亮了一分。
陈九浑身剧震,他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天道之间的那层剥离感,被这缕幽蓝火丝隔开了一丝!
“我不后悔。”凤清漪看着他,眼神坚定。
“铛。”
一声轻响,钟泪娘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铜匙,轻轻插入脚下的泥土中。
她没有看陈九,只是低声呢喃,像在对自己说:“我记着你敲响镇魂钟,为我等引路的那一夜。”
话音落,水阵中倒映的她的身影旁,同样浮现出一个背对众生、敲响巨钟的陈九之影。
净水婆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柳枝浸入水阵,轻轻一洒。
“老婆子也记着,你独自面对天劫,雷光加身亦不退的那一日。”
水花飞溅,一个浑身浴血、仰天长啸的陈九之影,在水面上一闪而逝。
一缕,又一缕记忆的火丝,从钟泪娘、净水婆,甚至黑渊的“名之影”中被抽出,纷纷汇入火种之中。
火种童双手高举,那团原本只有豆大的火种,此刻已然光芒渐盛,在雨夜中熊熊燃烧。
诡异的是,火焰中渐渐凝结出了一道虚影——那虚影并非任何一个献祭记忆的灵,而是由所有人的记忆碎片拼凑而成的,“被众人记住的陈九”!
这个“陈九”,有的在修灯笼,有的在敲钟,有的在渡劫……无数个瞬间的他,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全新存在!
“第三道锁链……可开了。”火种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陈九望着那团火焰,望着火焰中那个由众人记忆构筑的自己,眼眶微微发红。
他不再犹豫,猛地探手,鸣音匙破空而出,直指那团“影契火种”!
“以我之名,燃尽虚妄!”
鸣音匙引动火种,那道“陈九之影”瞬间化作一道流光,逆冲天际,沿着那条凡人不可见的星骸之路,悍然撞向了束缚着他命运的第三道星辰锁链!
“吼——!”
虚空深处,传来一声震彻神魂的怒吼。
那是锁心者的咆哮!
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在星骸路上凭空撕开,一只由纯粹的黑暗与怨念构成的巨手从中探出,竟想直接夺走那枚来之不易的火种!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冲向锁链的火影,竟猛然顿住,转过身,直面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裂缝。
然后,他开口了。
说出的,却是凤清漪那清冷决绝的声音:
“他不在这里,我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由万灵记忆凝结的“陈九之影”,轰然自燃!
它没有选择继续攻击锁链,而是化作一道决绝的火光,主动迎向了那只黑暗巨手!
轰——!!!!
无法形容的剧烈爆炸在星骸路上炸开!
那不是力量的对撞,而是一个凝结了至深情意的“概念”,与纯粹的“毁灭”同归于尽!
滔天火浪席卷虚空,将那只黑暗巨手连同那道黑色裂缝一同焚烧殆尽!
而火浪的余波,也狠狠地冲击在了第三道星辰锁链上。
“咔嚓……砰!”
一声清脆的崩裂声,响彻了整个星骸古路。
那条纠缠了陈九无数岁月的第三道锁链,应声断裂!
匠墟纸院中,雨声依旧。
陈九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那股被天道抹杀的恐慌感已经彻底消失。
而在他身旁,凤清漪却娇躯一晃,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她身上的九幽玄体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脸色也苍白了一分。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额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轻声自语:
“我……好像忘了……他第一次叫我‘清漪’,是在什么时候了。”
她失去了一段记忆。
不是那段初遇的记忆,而是在那之后,另一段同样珍贵的记忆,作为刚才那一记“我在”的代价,被彻底燃烧。
陈九看着她,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未能说出。
火种童捧着那团黯淡了许多,但依旧燃烧着的火种,飞回陈九身边,低声道:“第三链……开了。”
与此同时,在无人能及的九天之外,那条横亘星河的巨大锁链轰然断成两截。
锁链尽头,那个被囚禁的、与陈九一模一样的虚影,缓缓抬起了头。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一个跨越了时空的沙哑音节:
“……是你吗?”
匠墟的夜,终于恢复了平静。
雨停了,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陈九一人独坐在纸院的石凳上。
他摊开手,那本由黑渊留下的兽皮古籍静静躺在掌心。
就在他凝视着古籍,思绪万千之时,书页上,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鲜血毫无征兆地渗出,紧接着,更多的血珠浮现,扭曲着,蠕动着,最终汇聚成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