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没有山崩地裂的动荡。
那亿万梦蝗组成的漆黑浪潮,在触碰到那片温暖灯火的瞬间,竟如冰雪遇阳,无声消融。
它们不是被毁灭,而是被度化。
那极致的死寂与绝望,在“家”的意象前,被强行扭转为了最本源的梦境之力。
一时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每一滴雨水都闪烁着微光,纯净而甘甜,正是梦境初生时的“甘露”。
甘露洒落,匠墟焦黑的土地瞬间焕发生机,那片被陈九开辟出的梦壤,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沙漠,疯狂地吞噬着这股力量。
梦壤中央,那株心界幼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暴涨,嫩绿的叶片舒展开来,每一片叶脉都仿佛一条流淌着星光的长河。
刹那间,一朵横亘百里的巨大九幽莲影在匠墟上空缓缓绽放,圣洁而妖异,将整片天地都笼罩在它的光辉之下。
阵法核心,梦妪·织梦的身影已经淡薄得如同晨雾。
她手中那根陪伴了她千年的织梦梭,寸寸断裂,化作光点消散。
她的灵躯,也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她没有看那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痴痴地凝望着梦壤中,那一盏由陈九亲手点亮的,小小的纸灯。
灯火摇曳,却在那毁天灭地的冲击中,屹立不倒。
“我……也想守一夜门……”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梦呓。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奢望,一个简单到卑微的愿望。
陈九心头一紧,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指尖萦绕着浓郁的生命气息,便要以自身寿元为她续命。
梦妪却轻轻摇了摇头,那张苍老的脸上,竟露出一抹少女般的纯真笑意。
“梦要真,得有人肯烧。”
话音未落,她那如烟般的灵躯上,一层薄如蝉翼的“梦皮”轰然燃起!
火焰并非赤红,也非幽蓝,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色彩,它不焚烧任何物质,只焚烧一样东西——“虚妄之醒”!
这,便是梦火初生。
梦火随风飘散,触及到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梦蝗残魂。
奇迹发生了,残魂并未在火焰中湮灭,反而被点燃,化作了一只只明亮的萤火虫,盘旋在陈九的小院上空,如同亿万盏不知疲倦的守夜灯,温柔地守护着这方寸之地。
“不!不——!”
一声凄厉到扭曲的嘶吼,从天空的裂隙中传来。
梦魇母那由万千残破梦境拼接而成的庞大身躯,剧烈地翻滚、蠕动,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理喻的景象。
“梦是虚妄!是毒药!醒来才是真实!你们……你们竟敢以梦为真!”
她疯了。
她引动早已布下的残阵,残存的所有力量汇聚成一道道漆黑的锁链,带着寂灭一切梦境的恐怖气息,轰然射向那片生机勃勃的梦壤。
“寂梦咒!”
黑渊脸色煞白,怒吼一声,身前那本厚重的古书无风自动,疯狂翻页。
一个个鲜血写就的古字腾空而起,瞬间组成一道血色高墙,试图抵挡那寂灭的咒力。
然而,血墙在那漆黑锁链面前,却如同纸糊一般,仅仅支撑了瞬息便开始寸寸龟裂,其上的血字更是迅速黯淡、消散。
咒力侵蚀下,连古书本身都开始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先生!”一旁的界芽郎急得快要哭出来,他尖声叫道,“她不相信梦能活!她的咒,就是要让一切梦境归于死寂!”
陈九缓缓闭上了眼。
在外界惊涛骇浪般的能量冲击中,他的心神却沉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道胎微微震动,他的灵觉穿透了梦魇母那庞大、丑陋、疯狂的残皮,捕捉到了其核心最深处,一缕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光。
那是一场三百年前的梦。
梦里,阳光正好,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奋力地奔跑着,手中牵着一只画着笑脸的纸鸢。
她笑着,跳着,对着屋檐下的妇人,用尽全身力气地大喊:“娘,你看!你看我飞起来啦!”
陈九猛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望着天空中那疯狂嘶吼的怪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生灵的识海。
“你不是恨梦……你是恨,从来没有人告诉你——梦,也能有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九双手结印,一股决然的气息冲天而起。
“灵引归源·万念同铸!”
他以自身整整一百年的寿元为引,强行将凤清漪那“守护之心”的梦,墨生那“兼爱天下”的梦,阿丙那“一饭之恩”的梦,连同他自己心中那盏“归家”的灯火,尽数融合为一!
刹那间,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芒自他掌心射出。
那光芒不刺眼,不炽热,却带着世间最温暖、最安定的力量,那是一种名为“家”的力量。
“家梦命光”!
光芒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寂梦咒的封锁,精准无比地射入了梦魇母那万千残皮之下,最核心的那一点微光。
“轰——!”
梦魇母庞大的身躯剧烈一震,随即,那一张张由恐惧、悲伤、绝望构成的残皮,竟如同风化的墙皮一般,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
残皮之下,露出的不再是怪物,而是一个少女的脸庞。
正是三百年前,梦中那个放纸鸢的女孩。
她呆呆地站在空中,颤抖着抬起手,仿佛想要触摸眼前那道光芒中浮现出的,纸鸢的幻影。
一行清泪,划过她布满尘埃的脸颊。
“我……我也想回家……”
下一刻,一缕梦火,自她的心口轰然燃起。
这火焰没有焚烧她的身躯,却将她心中那份对“醒来”的执念,焚烧得一干二净。
她仰起头,望着那片由她自己造就的黑暗天空,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释然与解脱。
“哈哈哈哈……原来……原来醒着,才是牢笼!”
话音刚落,她那剥落的万千残皮,连同她最后的身躯,尽数自燃,化作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梦火之雨,尽数洒落在那片梦壤之上。
心界幼苗沐浴着这场梦火之雨,发出一声欢快的嗡鸣。
它那舒展开来的新叶,竟在火焰的淬炼下,瞬间凝实,化作一柄柄翠绿的无形小剑,剑尖齐齐指向天外,仿佛在向某个未知的存在,宣告自己的新生。
与此同时,黑渊手中的古书第十七卷上,那片被咒力侵蚀的焦痕悄然尽消。
书页之上,浮现出了一行全新的烫金大字——“界志·一”。
字迹下方,一行虚影缓缓浮现,记录着心界幼苗从诞生到此刻成长的所有轨迹。
而在虚影的末尾,一行血色小字悄然凝聚成形:
“三年后,天罚降世,因‘界胎违天规’。”
黑渊瞳孔骤缩,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无比:“你育界一日,天道便视你为一日之敌。从今往后,你将与天为敌。”
陈九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梦壤中,那片在萤火守护下,愈发温暖明亮的万家灯火,轻声一笑。
“敌就敌吧。”
他淡然道:“他们想灭了这灯,我便点得更亮一些。”
夜尽,天明。
喧嚣了一夜的匠墟,终于恢复了平静。
凤清漪缓缓推开房门,第一眼便看到了院中那盏一夜未灭的纸灯,灯火依旧,温暖如初。
她望向倚靠在老槐树下,面色虽然苍白,嘴角却带着一抹安然笑意的陈九,轻声说道:“先生,梦里……真的有家。”
陈九笑了笑,寿元的巨大损耗让他感到一丝疲惫,但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一缕晶莹剔透的梦丝飘出,轻轻点向不远处那株生机盎然的心界幼苗。
“下一盏灯,我点给……这整个天地。”
话音刚落,九天之外,无尽的混沌云层深处,一只无法形容其伟岸的金色竖瞳,缓缓睁开。
漠然的视线穿透了层层界域,精准地落在了那株刚刚指向天外的幼苗之上。
一道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低语,在万界法则的层面轰然响起。
“点化者……你逾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