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坛心,那行由落叶拼凑的字迹——“老子不回家,家在等我”——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后,整个星田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凤清漪在坛前静坐了七日。
七日里,她的影听神通覆盖了这片由陈九亲手开辟的浩瀚世界。
万家灯火依旧,从高处望去,璀璨如星河,可这片星河却是一片死水。
没有一丝声音。
以往会于雪夜默默扫去门前尘的纸人阿丙,如今只是僵立在屋檐下,任由雪花将它覆盖成一个雪堆。
那位总爱在石壁上挥毫泼墨,留下惊世诗篇的墨生,此刻笔悬半空,墨迹干涸,却迟迟不曾落下。
就连总爱拄着槐木杖,在巷口与人闲聊的槐翁,也只是枯坐着,身影仿佛随时会散入风中,他拄杖的姿势没变,可那根杖,却再也敲不出半点回响。
他们都在。
他们又都不在。
他们成了这片世界最精致,也最悲哀的布景。
他们有家,却失去了等待的意义。
因为那个说“家在等我”的人,始终没有归来。
凤清漪心如刀绞。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粗糙的坛心石面上用力划过,一道血痕渗出,鲜血滴入脚下的泥土。
她俯下身,对着那片渗入血迹的土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陈九,他们在等你……可你不在,他们连‘等’这个字,都不敢再想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吹过。
一缕早已陈旧的丝线,从她腰间悬挂的剑穗上飘落。
那是很多年前,她初入归墟,为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求来的一道护身符上的丝线,她在系上时曾低语:“愿他平安。”
时光荏苒,符已失,愿未绝。
这缕承载着最初、最纯粹愿念的旧丝,被风卷着,悠悠飘向坛心那行落叶字迹之上。
就在它即将触及地面的瞬间,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一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
也就在这一刻,星田的最深处,那枚沉寂了太久的道种,终于轻颤了一下。
陈九的意识,或者说残存的道念,瞬间流转万界。
他“看”到了,那万千院落虽然灯火未熄,但居于其中的每一个灵引者,他们的心火,正因为“无人归来”这四个字,而一寸寸地走向熄灭。
他甚至能听到界芽郎在睡梦中的喃喃自语,那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先生……我们好怕……怕走丢了,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家若无人归,便为冢。
界若无人念,便为墟。
他终是动了真念:若无人记得归路,纵使我以身为薪,燃尽自己,开辟出这诸天万界、亿万家园,亦不过是为世间平添无数孤魂野冢罢了!
他只剩下最后半日的寿元。
这是他身为“陈九”这个人的,最后一点痕迹。
“以此身为引……”
他的道念如风,瞬间锁定了坛心那缕因凤清漪旧愿而泛起微光的丝线。
“点化!”
最后的寿元如烈火烹油,轰然注入那抹微光之中。
“残愿生识,执灯照归,赐名——灯娘·照归!”
话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发于九幽之下。
那缕微光在空中急速旋转、凝聚,最终化作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双眼紧闭的盲眼老妪,身着朴素的麻衣,满脸风霜,手中提着一盏骨架扭曲、灯纸残破的纸灯。
灯中,只有一豆微光,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便会熄灭。
灯娘·照归落地无声,仿佛一片羽毛。
她虽盲,却像是能“听”到这片死寂世界里,那些四处游荡、无处安放的归念。
她提着那盏残破的纸灯,一步步走向星田的边缘。
在一片枯黄的草丛中,一个名为“忘归童”的灵引者正蜷缩着身子,他怀里抱着一盏早已熄灭的空灯,神情茫然,仿佛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为何会在这里。
灯娘缓缓蹲下身,伸出枯槁的手,将手中的残灯,轻轻触碰在忘归童的额头。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
只在刹那之间,忘归童空洞的影听世界里,一幅尘封的画面骤然浮现:黄昏,老旧的屋檐下,一个温柔的妇人正提着一盏明亮的灯,朝着巷口的方向,柔声呼唤着他的乳名,唤他回家吃饭。
“娘……”
忘归童颤抖着,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字,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泪水,“我记得……有人……有人等我吃饭。”
灯娘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那盏残灯中,那豆如将熄之火的微光,分出微不可查的一丝,注入了忘归童怀中的空灯之内。
“噗。”
一声轻响,仿佛心脏的第一次跳动。
忘归童的灯芯之上,一缕微弱的火苗,忽闪着亮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星田之上,天穹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巨刃撕开,一道幽暗深邃的裂缝凭空出现。
凛冽的灰风从中倒灌而下,一个身披灰色斗篷,身形孤高的身影,踏着风暴而来。
守灯人·孤明!
他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了灯娘,以及她手中那盏亮起微光的残灯。
他的声音像是无数砂石在磨骨,带着刺耳的质感与无尽的冰冷:“你,又要点火?”
“万灵因‘想家’而生执念,因‘等待’而碎尽心肠!我斩断愿灯,摧毁引路石碑,便是为了让他们,不再承受这无望的痛苦!”
他猛然抬手,一尊古朴的青铜大钟显现在他掌心。
忘愿钟!
孤明眼神冷酷,将钟口朝下,悍然敲响!
“嗡——”
没有声音,却胜过一切声音!
一道肉眼可见的,灰色的波纹,以忘愿钟为中心,朝着诸天万界疯狂扩散!
刹那间,星田之内,无数灵引者猛然僵住。
墨生悬于半空的笔锋“啪”地一声坠地,断成两截。
纸人阿丙手中的扫帚垂落在雪中,再也抬不起来。
莲心折了一半的纸鹤从指尖滑落,飘入水面,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忘了要做什么。
他们眼中最后的光采,正在迅速熄灭。
他们,正在忘记为何而等。
灯娘·照归猛然抬头,她“看”向天穹的裂缝,虽盲,却仿佛“听”到了那千万心火即将彻底熄灭的哀鸣。
她立于星田的高处,手中的残灯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与那忘愿钟的波纹对抗。
“你错了。”她开口,声音苍老而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孤明冷笑:“错?让他们忘记痛苦,有何错?”
“灯,不是我点的……”
灯娘·照归说着,做出了一个让凤清漪都为之色变的动作。
她将那盏残破的纸灯,猛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没有鲜血流出,那盏灯仿佛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引动了陈九那最后半日寿元所化的根本愿力,低语响彻整个星田:
“……是他们自己,点亮了心里的灯!”
残灯插入心口的瞬间,那豆微光骤然爆发!
光芒并不刺眼,却无比坚韧,它穿透了忘愿钟的灰色波纹,映照出诸天万界,那些时空缝隙之中,无数即将消散的“归念”!
那些是万灵心底最深处的执着!
纸人阿丙的低语响起:“我得守着家,等先生回来。”
墨生的执念在激荡:“我得记着他的名字,为他立传万古。”
莲心捧着雨水,在心中默念:“先生说过,雨停了,他就会回来。”
“我等他喝酒。”
“我等他下棋。”
“我等他……回家。”
万千低语,亿万执念,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化作撼天动地的潮音,朝着那尊悬于天际的忘愿钟,悍然冲去!
钟鸣与潮音在虚空中猛烈相撞,整个星田都为之震荡!
就在这亿万分之一的刹那,残灯爆发的微光之中,那股由千万低语汇成的潮音,竟凝聚成了一行清晰的字迹,烙印在虚空之上!
“娘等我归。”
忘愿钟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那无形的钟声波纹瞬间被这四个字击得粉碎!
钟体本身更是剧烈地颤抖起来,一道清晰无比的裂纹,从钟口“咔嚓”一声,蔓延而上!
“噗!”
守灯人·孤明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数步,一口灰色的气息从口中喷出。
他死死地盯着虚空中那四个正在缓缓消散的字,
“娘……等我归?”
那是他尘封了万古的记忆,是他被世界遗忘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曾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摸那道钟体上的裂纹,却又不敢。
“原来……我也曾……被等过……”
孤明失魂落魄。
而就在星田的最深处,那枚沉寂的道种,仿佛被这万千归念的潮音唤醒,与那句“娘等我归”产生了共鸣。
它,完成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次“呼吸”。
这呼吸,与千万盏重新闪烁的灯火同频。
仿佛有谁,在那无数将灭未灭的灯火之中,在那片刻安宁的间隙里,轻声说道:
“下一盏,我来点。”
忘愿钟虽裂,可那扩散出去的灰色余波却并未彻底消散。
它们如同无形的毒素,依旧在侵蚀着刚刚复苏的万灵心火,裂纹之上,灰色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发动更可怕的反噬。
归来的念想只是短暂地撕开了一角黑暗,而更深沉的寂灭,依旧在旁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