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
一场不见刀兵的战争,打响了。
战场,是几张薄纸。
《大明日报》。
武器是笔。
诛的是人心。
《大明日报》的衙门成了京城的香饽饽。
主笔沈炼的屋子,门槛几乎被踩烂。
但今天,这儿安静的不像话。
沈炼的脸黑的能滴出水,他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纸。
从京城各处搜来的文章,帖子,酒楼茶馆里抄来的闲话。
字字句句,全是骂声。
“殿下此次,杀戮过甚,有伤天和。”
“自古君王行事,当以仁德为先,今以酷吏横行,恐非国家之福。”
“京城一夜,血流漂杵,此非仁政,乃暴秦之举也!”
这些言论嗡嗡作响,吵得人心烦。
它们不敢指名道姓的骂太子,就把矛头对准手段,对准杀戮。
每一句都引经据典。
每一个字都站在道德的土堆上。
沈炼越看火越大,一拳砸在桌上。
“一派胡言!”
“这帮只会啃书本的老东西!安远侯那帮人跟叛党勾结,想把天都翻过来的时候,他们在哪?现在殿下收拾烂摊子,他们倒跳出来喊什么有伤天和!”
他抓起笔,就要写篇东西,把这群伪君子的皮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禄子端着一盘新切的瓜果,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他身后是朱见济。
“沈先生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朱见济扫了一眼桌上的废纸,脸上看不出什么,自顾自的找地方坐下,捏起一块蜜瓜。
“殿下!”
沈炼又惊又急,赶紧起身行礼。
“您怎么来了?这些脏东西,别污了您的耳朵!”
“听听也行。”
朱见济慢条斯理的吃着瓜,那些文章在他眼里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堵不如疏,他们的嘴,你堵不住。你今天骂倒一个,明天就有十个站出来。这笔仗这么打,咱们输定了。”
“那。。。那该怎么办?”
沈炼泄了气。
“不跟他们辩经。”
朱见济吐出瓜籽,声音不大,沈炼却精神一振。
“笔杆子在咱们手里,话怎么说,咱们说了算。”
他站起身,走到沈炼的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纸。
拿起笔,笔杆在纸上重重一点。
“你明日,在头版发一篇社论。”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却带着砸不碎的硬度。
“标题孤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论国贼与祖制,孰为心腹大患。”
“别去辩杀人对不对,要问,为什么要杀人。”
“把问题丢出去,让全天下的人都去想。”
朱见济的视线骤然收紧,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究竟是守着规矩,放纵国贼横行,更能体上天好生之德;还是锐意改革,用雷霆手段扫清垃圾,才能换个朗朗乾坤,强国富民?”
沈炼呆呆的看着朱见济。
脑子炸了。
他懂了。
釜底抽薪。
这是直接掀了桌子。
不争细枝末节,直接谈国家存亡。
你谈仁德?
我谈生存。
降维打击。
第二天,《大明日报》一出,全城都炸了。
那篇社论是一块巨石,砸进了京城舆论的池塘,浪头掀起几丈高。
本来还在酒楼里高谈阔论,痛批新政严苛的士子们,瞬间没了声音。
这个问题太大了。
也太尖了。
没人敢轻易接。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在京城的士林中蔓延。
可这沉默只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大明日报》的来稿选登版块,刊登了一篇署名江南老朽的文章。
文章作者,传闻是退休归隐的内阁老头,三朝元老,顾养谦。
此文一出,风云又起!
这篇文章,笔力老辣,句句都是典故,通篇不说一个杀字,却把朱见济的新政批得一钱不值。
“天道有常,祖制有法。。。高皇帝驱逐胡虏,定鼎天下,立下的规矩,是万世不变的基石。如今一个黄口小儿,随便就说要变法,早上一个命令晚一个命令,毁掉祖宗百战换来的天下规矩,这不是爱民,这是跟百姓争利,是祸乱的根源!”
“新设西厂,驾于三法司之上,缇骑四出,人心惶惶。。。又搞什么格物之学,用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扰乱圣人大道。这些事,和商鞅变法,王安石乱政,有什么区别?开头可能有点用,最后肯定是根基动摇,国家都要完蛋!”
这篇文章成了一面大旗。
一下就把那些对新政不满的守旧派官员,士绅,腐儒,全聚了起来。
京城的风向急转直下。
支持顾老先生,痛斥新政祸国殃民的声音,成了主流。
沈炼拿着报纸,气得全身发抖,一头冲进东宫。
“殿下!这老匹夫,心太黑了!臣请求立刻写文章,跟他辩个清清楚楚!”
朱见济正在摆弄一个李泰新送来的东西,一具用黄铜和琉璃做的望远镜。
他拿起望远镜,对着窗外看了看,才慢悠悠的转过头。
“沈先生,消消气。”
“辩?你怎么跟他辩?他跟你讲祖宗家法,你跟他讲黎民百姓,鸡同鸭讲,永远辩不明白。”
朱见济放下望远镜,扯了扯嘴角。
“这帮酸儒,最会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用一堆圣人语录,把你绕进去。对付他们,咱们得反着来。”
“把复杂问题,简单化。”
“不辩经,咱们只算帐。”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行字,递给沈炼。
“去,就用这个做标题,再发一篇文章。”
沈炼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算一算,修一座水利需要多少嘴炮?炼一炉精钢需要几篇八股?
沈炼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
笑出了眼泪。
“高!殿下,实在是高!”
这篇文章,没有一句引经据典,没有半句圣人云。
通篇,都是数字。
冰冷的,却最有力量的数字。
“江南一处水患,祸害良田十万亩,流离失所百姓三万户。想修水利大堤,要银五十万两,民夫五万。敢问各位高谈阔论的大儒,需要几篇文章,多少清谈,方能堵住哪滔滔洪水?”
“北地铁矿,格物院新法炼钢,一炉可得精铁五百斤。旧法炼钢,百斤已是极限。一杆新式火枪,可让一个壮丁在百步之外,射杀强壮的胡虏。敢问各位经学大家,一篇好文章,能劝退瓦剌一个骑兵吗?”
“查抄国贼魏国公府,得了银三百万两。这笔钱,可以造军舰三十艘,可以铸火炮五百门,可以供十万大军吃一年。而各位说的有伤天和,说的祖制不可违,不过是放纵这种国贼,继续掏空国库,鱼肉百姓罢了!”
文章最后,是一个扎心的问题。
“新设武学,格物院,培养上千实干的人才,一年花多少钱?旧日翰林院,国子监,供养数千清谈的客人,一年又花多少钱?哪个轻哪个重,百姓心里,自己有杆秤!”
这哪是文章?
这是一把锋利的算盘,啪啪的打在所有守旧派的脸上。
文章一出,之前还热火朝天的争论,瞬间停了。
顾养谦那篇辞藻华丽的檄文,在这篇满是铜臭气的算帐文面前,无比苍白可笑。
百姓不认得圣人怎么说。
但他们认得银子和粮食。
他们分得清,谁是在为他们办事,谁是在放空炮。
就在这场笔战的天平,彻底倒向朱见济这边时,他又甩出了最后一张牌。
十月十八,大理寺公审。
主审的,是在清洗中犯了胁从罪的翰林院编修,周复。
按朱见济的尺子,他本该革职抄家。
但在公审开始时,所有人都被周复的忏悔惊呆了。
周复跪在大堂上,鼻涕眼泪横流,声音都喊劈了。
“下官有罪!下官罪该万死!”
他朝着旁听的百姓和士子们,咚咚磕头。
“下官从小读圣贤书,却被那祖制不可违的腐朽思想蒙了心!石亨,徐有贞那些人拿祖制当借口,结党营私,想造反,下官非但不报国,反而助纣为虐,还以为是在维护道统,其实是帮着国贼挖空我大明的根基!”
“直到太子殿下天威降临,一篇算帐文打在下官脸上,下官才醒过来!什么祖制!什么道统!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国家强盛安康,才是最大的道统!”
他哭喊着,扯着自己的头发。
“殿下用查抄来的银子修水利,办武学,北拒瓦剌,南抚流民。。。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而我等腐儒,却只会躲在书房里,用空洞的仁义道德去指点干活的人。。。我。。。我不是读书人!我是败类!是国家的蛀虫啊!”
这场声泪俱下的忏悔,被《大明日报》原封不动的,以头版头条登了出来。
效果是爆炸的。
连谋逆的儒官自己都醒了,那些还在为祖制辩护的人,瞬间成了全城的笑话。
一场浩大的思想辩论,就用这样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