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从哪儿来？”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
一句问话，把沈炼和郭勇心头那团火给浇灭了。
是啊。
打仗，就是烧钱。
战争债券那种空手套白狼的玩法，是第一笔钱，可也只是个开头。
大军南下，几万张嘴，几千匹马，每天嚼的东西，比金子都贵。
“殿下，兵部和户部已经有章程了。”
沈炼压下心头的激动，从一堆卷宗里抽出一本折子。
“还是老法子，走漕运到淮安，再换陆路去两广。沿途的州府，按人头摊派民夫转运。”
郭勇一听，眉头拧成了疙瘩。
“漕运换陆运？这一路上人吃马嚼，官吏再刮一层皮，十石粮食送到兄弟们嘴里，能有三石就是老天开眼了！”
话糙，理不糙。
这话直接捅在了历朝历代远征的命门上。
“于少保也是这个意思？”
朱见济没接那本折子，抬眼去看一言不发的于谦。
于谦满是褶子的脸上全是苦涩，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殿下，国库里没钱，这是没法子的法子。。。永乐爷征安南，走的就是这条路，耗损是大，可眼下最稳。”
“稳妥？”
朱见济笑了。
他走到大堂中间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整个大明的疆域都在他脚下。
他抄起一根长杆，点了点图上那条线，从京师到广州，歪歪扭扭，几乎把半个疆域都给串了起来。
“京城到广州，陆路三千多里，漕运水道更是要绕上万里。就算风平浪静，这批粮草最快也要走三个月。”
“三个月。”
“足够南边那伙国贼把他们的乌龟壳铸成铁的了。”
他的长杆在舆图上重重的点。
一下。
又一下。
每次都砸在重要的州府关隘上。
“这些地方的官，多少是王文那伙人的学生？多少人盼着孤这一仗打输？”
“他们只要在运粮的节骨眼上，随便找个借口，说船坏了，民夫跑了，路塌了。。。咱们前线的大军，就得饿肚子！”
“军心一乱，不用南边的叛军打，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这几句话，把所有人心里那点侥m幸砸的粉碎。
于谦和沈炼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们只算计了钱粮的耗损，却没算到背后的人心鬼蜮。
“哪。。。那殿下的意思是？”
沈炼的声音发干。
朱见济扔掉长杆，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废漕运。”
“弃陆路。”
“什么？”
满帐的人都炸了。
不走运河，不走陆路，吃什么？让几万大军飞过去？
“开辟，海上粮道！”
朱见济转身。
他的眼睛在灯火里，亮的吓人。
“传孤的令，马上以朝廷名义，再山东河南这些产粮大省，敞开了收粮！价格，比市价高一成！有多少，收多少！”
“再以靖海平叛的名义，征用所有天津，登州，莱州这些港口的闲置漕船和商船，编成运粮船队！”
“作战舰队和运粮船队，一起南下！”
“从渤海进黄海，再入东海，南海，直接开到广州！”
这个疯狂的计划一扔出来，大帐里彻底炸了锅。
“殿下，不可！”
一个兵部的老司务第一个跳出来，他管了几十年后勤，听都没听过这么干的。
“殿下，漕船是内河船，船身薄，吃水浅。进了海里，一个大浪打过来就得船毁人亡！几百万石的粮食，这风险太大了！”
“是啊殿下。”
沈炼也劝。
“海上风浪说不准，而且从北到南万里海疆，万一碰上倭寇，运粮船队根本没法自保，一旦出了事，全军都得玩完！”
于谦的眉头锁的死死的。
“殿下，这计策是奇，但也太险了。大军在外，粮草是命根子，不能这么赌啊。”
朱见济的脸上没有半点动摇。
“倭寇？”
“有靖海舰队护航，来多少，孤杀多少。”
“至于风浪。。。”
他嘴角咧开一个弧度。
“这世上，能掀翻孤船队的大风大浪，还没生出来呢。”
“可。。。可是粮食呢？”
那老司务急的直跺脚。
“粮食在海上漂一个月，受了潮气，不用风浪，自己就先发霉烂掉了！到时候运到广州，也成了一堆垃圾啊！”
这是最要命的问题。
也是所有人心里最大的疙瘩。
朱见济背着手，吐出四个字。
“格物院。”
。。。
两天后。
格物院，食品实验工坊。
新成立的工坊里，气氛压抑的能拧出水。
几十个从御膳房和民间大粮商那请来的老师傅，围着几口大缸，一个个唉声叹气。
缸里是新收上来的稻米。
“不行，这法子还是不行。用石灰吸潮，米是干了，可一股子石灰味，人怎么吃？”
“用炭火烘，一不留神就烤糊了，几百斤米一下就废了。”
李泰在旁边急的嘴上起泡，他接了太子死命令，三天，必须拿出能让粮食在海上长期保存的法子。
他们把所有能想到的土法子都试遍了。
全都失败了。
就在所有人快绝望的时候，朱见济来了。
“参见殿下！”
众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都起来。”
朱见济摆摆手，走到那几口大锅前，看着里面那些发黄，发酸，带着怪味的米，皱了皱眉。
他回头，对李泰说。
“把所有人都叫来，孤今天，给你们上一课。”
工坊中央，很快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铁锅。
朱见济让人把新米淘干净，上锅蒸熟，再倒进大铁锅里。
他自己抄起一把巨大的锅铲，对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火头军吼道。
“烧火，用猛火！不停的翻，把米粒里的水，全部给孤逼出来！”
所有人都看傻了。
这是干嘛？
炒饭？
几万大军的口粮，难道要这么一锅一锅炒出来？
那火头军卯足了劲拉风箱，锅底的火苗蹿起老高。
朱见济手腕翻飞，巨大的锅铲在他手里轻的吓人，锅里的米饭被快速的翻动，均匀的受热。
水汽蒸腾。
原本晶莹饱满的米饭，开始变得干硬，微黄。
一股焦香的米味弥漫开来。
一刻钟后。
朱见济停了手。
锅里的米粒已经变得颗颗分明，颜色金黄，看着就香。
“好了。”
他让人把炒好的米盛出来。
“这东西，孤叫它黄金炒米。”
“这米没了水分，用油纸袋分装密封，别说一个月，就算再海上放半年，也不会坏。吃的时候，开水一泡，就是一碗香喷喷的米饭，还能跟肉干咸菜一起吃。”
他让一个老师傅尝尝。
那老师傅半信半疑的捏了几粒放进嘴里。
嘎嘣脆。
满嘴都是浓郁的米香。
再用开水一冲，没一会，原本干硬的米粒竟然真的吸饱了水，又变得松软可口。
“神了！真是神了！”
老师傅激动的老脸通红。
“老朽做了几十年饭，闻所未闻啊！这。。。这是什么神仙法子？”
工坊里的所有人，再看向朱见济的时候，那神情都变了。
像在看神仙。
“殿下，这法子好是好，可是几万大军，上百万石的帐，这么一锅一锅的炒，怕是炒到明年也炒不完啊。”
李泰问出了最要命的问题。
“谁说要一锅一锅炒了？”
朱见济笑了，他拿出一张图纸，在桌上摊开。
【炒米流水线设计图.jpg】
“按这张图，立刻改造五十口大铁锅，下面连上统一的管道和风箱，搞成流水线！五十口锅同时开工，二十四小时不停，你算算，一天能出多少炒米？”
李泰和一群工匠凑过去一看，全都傻眼了。
图纸上画着一个联动装置，几十口大锅排成一排，下面是统一的灶台和鼓风设备，甚至还画了能自动翻炒的简易机械臂！
这哪是做饭。
这分明是在造一个生产粮食的工厂！
一个工匠哆哆嗦嗦的说。
“殿下，这。。。这玩意儿要是造出来，一个时辰产的炒米，就顶咱们干一天了！”
“这才是真正的降维打击啊！殿下，我悟了！”
一个年轻学子兴奋的喊。
朱见济很满意。
但这还不够。
“炒米，只是让将士们饿不死。要打仗，光吃饱不行，得有力气。”
他走到另一张桌案前，上面摆着炒熟的麦粉，磨碎的坚果，肉干，还有大块的饴糖。
“打仗的时候，分秒必争，哪有时间给你烧水泡饭？将士们需要一种能揣在怀里，随时随地都能啃一口，啃一口就能顶半天饿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工匠把这些材料按比例混在一起，用融化的饴糖和油搅匀，变成一种黏糊糊的东西。
然后，他指着旁边一台用来榨桐油的巨大螺旋压力机。
“把这些东西，装进特制的铁模具里，用那台机器，给孤往死里压！”
“压到它变成一块砖头！”
工匠们照着做了。
巨大的压力下，模具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
模具打开。
一块褐色，坚硬，散发着油润光泽和香味的方块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密度大的吓人，沉甸甸的，看着就是块石砖。
朱见济拿起一块，递给旁边身材最壮的那个火头军。
“你，吃了它。”
那火头军接过来，咬了一口。
嘎嘣。
牙差点崩掉。
“殿下，这也太硬了！”
“硬才好，硬才瓷实，才放得住！”
朱见济笑着让他就着水，好不容易才啃下小半块。
那火头军一开始还没当回事。
可没过一会，他的脸就红了。
一股热流从胃里升起，迅速冲向四肢百骸，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力气，额头甚至冒出了汗。
“殿下！这。。。这是什么灵丹妙药？俺感觉现在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火头军瞪圆了眼睛，吼了出来。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盯着那块不起眼的“砖头”，眼里全是狂热。
朱见济敲了敲那块军粮饼，高声宣布。
“此物，名为千层军粮饼！包含油，肉，糖和干果，一块，足够一个壮汉高强度行军一整天！”
“从今天起，黄金炒米为日常军粮，千层军粮饼为战时口粮！”
“传孤的令，所有工坊三班倒，给孤日夜不停的造！”
看着眼前这两样足以颠覆后勤体系的军粮，于谦和沈炼彻底傻了。
他们终于懂了太子殿下为什么敢夸那种海口。
有这种神物，还愁什么粮草？还愁什么军心？
“殿下。。。”
于谦苍老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他对着朱见济深深的鞠了一躬。
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崇敬。
“老臣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我大明有您，国之大幸！”
朱见济扶起他，脸上却没什么得意的表情。
他的视线越过沸腾的工坊，望向阴沉的天。
心里没有一点放松。
炒米解决了饿肚子。
军粮饼解决了力气。
可远航大海，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只是风浪和饥饿。
他这支由旱鸭子组成的舰队，一旦进了南方湿热的海域，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无声无息夺走上万人命的瘟疫和疾病，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粮食不会生病。
人会。
大军远征，一旦病倒，就是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