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幡丸沉没留下的巨大漩涡，在海面上不停的打转。
那是一个通往幽冥的窟窿。
汪直的王旗，还有他东海霸主的旧梦，全都被吞了进去。
主帅沉了。
倭寇舰队最后那口气，也断了。
溃败。
彻底的溃败。
剩下的船疯了一样的掉头就跑，四散开去，活像是被捅了的蚂蚁窝。
他们只想活下去。
可他们身后，是一群杀红了眼的狼。
“殿下有令！化整为零，自由追击！”
“伯爵之位就在眼前，弟兄们，抢功的时候到了！”
靖海舰队那条延绵十里的钢铁战线，动了起来。
一艘艘战舰脱离阵位，拉满船帆，狠狠的扎进混乱的敌群。
一场大胜，正在变成血腥的追逐。
轰！
轰！轰！
炮声还在响，一声接着一声，给这片海域的亡魂送行。
旗舰无畏号上，朱见济看着这场屠杀。
他的手搭在冰冷的船舷上，面无表情。
他作为指挥官的活干完了。
剩下的，该交给将士们用敌人的血，去换自己的荣耀。
但问题很快就来了。
“殿下！殿下！不好了！”
郭勇从炮甲板那连滚带爬的冲了上来。
他一张横肉脸，给硝烟熏成了大花猫。
“炮！炮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
朱见济的视线从海面上收了回来。
“太热了！”
郭勇急的直跺脚，指着下面那排还在喷火的加农炮。
“从开战到现在，咱们就没停过！”
“那些炮管子都烧红了，拿冷水浇上去，嗤的一声全是白烟！”
“好几门炮的炮膛都有裂纹了！”
“在这么打下去，非炸膛不可啊！”
炸膛。
炮手的噩梦。
一旦发生，周围几丈内，不会有活口。
朱见济攥紧了拳头。
他几步冲到船舷边，朝其他战舰望去。
果然，好几艘船的开火都慢了下来，有的干脆停了，只能看着嘴边的肥肉溜走。
技术难题。
终究还是来了。
就在朱见济脑子飞速转动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人影，从炮甲板的角落里挤了出来。
是格物院的一个老匠人，姓王，专管火炮保养。
他扑到郭勇脚下，也不管身份，吼着。
“将军！我有法子！”
“快说！有屁快放！”
郭勇正一肚子火。
“海水！用海水浸透的麻布！”
老王匠人指着炮管，话说的又急又快。
“火炮太热，是内里的热气散不掉。光用冷水泼，热气一下缩回去，反倒伤炮膛。要是用浸透了海水的厚麻布，一层一层裹上，热气就能被海水慢慢的吸走，又不至于炸膛！”
这道理，他也是听格物院的李泰院长念叨过，叫什么物理降温。
郭勇听的半懂不懂。
但他听明白一件事，这法子靠谱。
他抬头看向朱见济，看见殿下冲他点了下头。
“还愣着干什么？！”
郭勇一脚踹在炮长的屁股上。
“照他说的办！快！”
一声令下，炮手们手忙脚乱的找来备用麻布，扔进海里，捞起来就往通红的炮管上裹。
嗤。。。！
浓烈的白色蒸汽爆开，带着一股咸腥味。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奇迹发生了。
那根原本红的发亮的炮管，在厚麻布的包裹下，颜色暗了下去。
一个老炮手胆子大，上前用手背飞快的碰了一下，还是烫，但不是那种能把肉烫熟的温度了。
“将军！行！这法子行啊！”
郭勇乐开了花，扯开嗓门对周围的传令兵吼。
“还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打旗语！让所有船，都照这个法子办！”
一面面新旗升起。
很快，整个靖海舰队的火炮，又恢复了狂暴的咆哮。
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大明。
朱见济看着那些用土办法解决大问题的匠人和士兵，心头稍定。
他建立格物院，培养技术人才的目的，正在显现。
他刚准备返回指挥舱。
一艘挂着红十字旗的医疗船，疯了一样的靠了过来。
一个年轻的医官学徒，顺着缆绳狼狈的爬上无畏号，一看见朱见济，就哭着跪倒在地。
“殿下！求您。。。求您快去医疗船看看吧！”
“伤员。。。伤员太多了！”
“何太医他。。。他快撑不住了！”
。。。
血腥味。
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味，混着草药，脓液和死亡的气味。
巨大的医疗船舱，就是一座人间炼狱。
甲板上，船舱里，躺满了呻吟的伤兵。
断臂的，断腿的，肚子被豁开的。。。
何清源和几十个随军郎中，学徒，忙的脚不沾地。
可他们每救活一个，就有两三个在他们面前咽气。
朱见济踏上医疗船甲板的那一刻，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
何清源看到朱见济，手里的银针都掉在了地上。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脸上全是泪。
“伤员太多了！破伤，失血，伤口腐烂。。。老臣已经用光了所有名贵的吊命丹药，可还是。。。还是止不住啊！”
朱见济没说话，他快步走到一个腹部受伤的士兵面前。
那士兵的肠子流了出来，脸色惨白。
朱见济只看了一眼，就对旁边的学徒说。
“烈酒清创，立刻缝合腹壁，他失血过多，但还有救。”
“殿下。。。不可啊！”
何清源在一旁嘶声阻止。
“此人元气已泄，再动刀就是催命啊！应当以温补之药，固本培元，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朱见济猛的转过身，打断了他。
“何太医，我们脚下躺着的，是为大明流血的勇士！不是给你听天由命的药渣！”
他看着眼前这混乱又低效的场景，一团火冲上头顶。
“在这么下去，这场大捷，会变成一场大殇！伤兵死的，将比战死还多！”
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时间不多，我们没空在争论！这样，把所有重伤员，分为两批！你用你的法子，我用我的法子！明日清晨，我们用活下来的人数说话！”
“这场仗，赌的不是你我的脸面，是这几百个弟兄的命！”
何清源被朱见济的气势震住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颓然的点了下头。
一场无声的救人竞赛，在这艘血海上的医疗船里，用最残酷的方式开始了。
很快，船舱被隔成了两个区域。
一边，何清源带着大部分郎中，用着最名贵的药材，小心的为伤员喂药，敷贴膏药。
另一边，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这里不像医馆，更像一个屠宰场。
一个井然有序的屠宰场。
“你，负责伤口清洗！用烈酒，不要怕他疼！疼，才能活！”
“你，专门负责止血！按住动脉！找不到就给我摸！”
“你们几个，专门负责递器械！开水煮过的镊子，剪刀，缝合针！”
朱见济的声音冷静的可怕。
他把所有学徒分成小组，建起了一条流水线。
他自己，就站在这条流水线的核心。
“柳叶刀。”
“镊子。”
“丝线。”
他不需要抬头，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有一个学徒第一时间将对应的工具拍在他手里。
他面前，一个年轻士兵的胸膛被破片划开了巨大的口子，血不停的往外冒。
朱见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他用探针找到断裂的血管，用止血钳死死夹住。
“线！”
丝线入手，他双手翻飞，打了个结，将出血点死死扎住。
血，瞬间止住了。
接着是清创，缝合。
郭勇在旁边看着，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悍将，只觉得手脚冰凉，胃里一阵翻腾。
太快了。
太准了。
太。。。冷静了。
殿下不像在救人。
像一个最熟练的屠夫，在分解牲口。
不。
他像一个神。
一个和阎王爷抢名册的神。
“俺的亲娘姥姥。。。”
郭勇吞了口唾沫，小声对自己身旁的沈炼嘀咕。
“殿下尽然。。。这他娘的是把人当猪在杀，哦不，在救啊！这操作，俺看着都腿软。这就叫。。。专业吗？这就是高端玩家的玩法？”
惨叫声，哀嚎声，器械碰撞声，还有朱见济不带感情的命令声，在这片修罗场中，响了一整夜。
。。。
第二天清晨。
第一缕阳光照进腥臭的船舱。
战斗和救治，都结束了。
一个负责记账的文书，拿着两份名单，走到朱见济和何清源面前，声音发抖。
“禀。。。禀报殿下，何太医。。。何太医所负责重伤员五十三名，存活。。。存活十一人，其余。。。皆因伤势过重。。。故去。”
何清源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
文书咽了口唾沫，转向朱见济，声音里的颤抖变成了激动。
“殿下。。。殿下所负责重伤员五十五名，存活。。。存活四十八人！”
轰！
这个数字，炸在了所有人的脑子里。
存活四十八人！
在昨晚那种地狱里，这是神迹！
何清源猛的抬头，他踉踉跄跄的冲到朱见济负责的区域。
看着那些虽然虚弱但呼吸平稳，伤口被处理的干干净净的士兵，再回头看看自己那边盖着白布的尸体。
他的一切认知，在这一刻，碎了。
噗通一声。
这位太医院的老人，对着年轻的太子，跪了下去。
“老臣。。。老臣。。。今日方知，何为活人之术！”
他的声音哽咽。
“请殿下。。。不，请老师，将此神技传授于我等！大明军中若有此术，何愁强敌！”
正当所有人还沉浸在这震撼中时。
了望台上的哨兵，发出了一声尖叫。
“报——！”
“前方发现远航号！”
“他们。。。他们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