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五月底。
一场分赃大会落幕,京城里的天,说变就变了。
搁以前,谁敢碰新政,一顶“乱祖制”的帽子砸下来,不死也扒层皮。
现在,“股权”这词儿,比圣贤书还吃香。
你想跟手握重兵的勋贵攀交情。
不懂“分红”是啥,人家正眼都不会给你一个。
你想跟格物院那帮技术狂人搭上话。
不聊“研发预算”,人家拿你当猴儿看。
一个新贵集团已经浮出水面。
核心是朱见济。
纽带是赤裸裸的金钱和未来。
捆得死死的。
地基,算是砸实了。
朱见济要在这上面盖楼,一座全新的楼。
五月二十六。
大朝会。
奉天殿里黑压压一片。
朱见济南征回来,这还是头一回站在这儿。
百官最前头,丹陛底下。
一身玄色蟠龙常服。
杵在那儿,跟座山似的。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司礼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嗓子,老一套了。
往常,净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今天不对劲。
朱见济一步迈了出来,手里的象牙笏板一抬。
“儿臣,有本奏。”
他这一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位爷不爱张嘴,一张嘴,就是要见血的大事。
“讲。”
龙椅上,景泰帝的声音有气无力,腰杆却挺得笔直。
“父皇,诸位大人。”
朱见济的视线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撞来撞去,字字清晰。
“儿臣南征,耗时数月,平定东南,扬我大明国威,此战,胜在将士用命,更胜在我大明器利。”
他话锋一转。
“但,此战也暴露了太多毛病,处处掣肘,险些误了国事。”
殿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于谦金濂几个重臣,面色都绷紧了。
倒是魏国公徐承宗那伙人,眼睛里藏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
怎么着?
打了胜仗,还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南征路上,儿臣上奏,请求改轰天雷的火药配方。”
“一份小小的奏折,从福建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
“先到兵部,兵部核验,转工部。”
“工部会商,再送内阁。”
“内阁票拟,最后才摆到父皇的龙案上。”
朱见济盯着底下的人,声音冷得掉渣。
“一来一回,七天。”
“七天!”
这两个字,是两柄大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诸位大人,沙场之上,一个呼吸就可能翻盘。”
“七天,够十万大军死个精光!”
“要不是将士们不怕死,要不是倭寇是群废物,这七天工夫,儿臣今天还能不能站在这儿,都是两说!”
他手里的象牙笏板重重一顿。
“笃!”
一声闷响。
“我大明朝制,号称完备。”
“可军国大事,科技机密,也要走这套繁文缛节,一层层批下来,不是笑话吗?”
“这是国之大患!”
这话太重了。
指着鼻子骂内阁和六部是一帮废物。
兵部尚书于谦一张老脸涨红,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工部尚书的脑袋快埋进裤裆里了。
“故,儿臣恳请父皇圣断!”
朱见济对着龙椅,深深一揖。
“在内阁六部之外,另设军机处与国家工程院二处。”
“军机处,专管全国兵马调动,军备研发,战术推演。由儿臣直领,入职者不必是朝廷大员,只要是精通兵事的将校就行。”
“国家工程院,总揽全国屯田水利,交通营造,军工格物。也由儿臣直领,骨干就是格物院的大匠们。”
“这两处,独立于六部之外,可以便宜行事。做的决定不用内阁票拟,直接送到父皇面前,求的就是一个快字!”
“儿臣,请立此二处,为我大明,安上两柄最快的刀!”
疯了!
整个奉天殿,所有文官的脑袋里只剩这两个字。
“荒唐!荒唐至极!”
一个胡子头发全白的老御史,抖得跟秋风里的叶子似的,第一个跳出来。
“我大明自太祖定鼎,内阁六部,各司其职,以成定制!太子殿下这是要另起炉灶,再造朝廷吗?这是乱政,是挖我大明江山的根!”
“臣附议!”
内阁次辅陈循,脸色铁青的站出来。
“军国大事,哪是儿戏!要是人人都能绕开内阁自立衙门,祖宗法度何在?朝廷体统何在?此例绝不能开!”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斥责太子乱政之言!”
“附议!”
。。。
呼啦啦。
超过一半的文官跪了一地。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恨不得把朱见济生吞了。
他们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太子这哪是安两把刀。
这是拿刀捅他们的心窝子!
军队。
工程。
一个枪杆子,一个钱袋子。
这两样都绕开了他们,他们这帮部堂阁老,不就成了泥菩萨?
以后谁还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是夺权!
赤裸裸的,从他们这些读书人手里,抢走帝国的方向盘!
这绝对不能忍!
龙椅上,景泰帝的脸十分阴沉,病歪歪的身子都在发抖,刚要开口。
一直没吭声的于谦,却慢悠悠的出列了。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他一站出来,所有的吵嚷声都小了下去。
于谦。
北京保卫战的定海神针,如今的内阁首辅,大明文官集团的脸面。
所有人都等着,等他站出来,驳斥太子的狂悖。
可于谦一开口,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老臣以为,太子殿下之言,非但不是乱政,反是安国兴邦的良策!”
什么?!
连于少保都反了?
“于阁老!你。。。”
陈循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
于谦没搭理他,只是对着龙椅,沉声说道。
“时代变了。”
“老臣打了一辈子仗,自问懂点兵事。可南征这一战,殿下用的战术,使的家伙,老臣十样里有八样闻所未闻。火炮营怎么协同?陆战队怎么抢滩?什么叫饱和式攻击?什么叫穿插分割?”
他顿了顿,自嘲的笑了。
“老臣不懂。”
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
“诸位饱读诗书,满肚子经纶,可你们,懂吗?!”
鸦雀无声。
于谦又转向工部那边。
“水泥沉箱,治河的神技。当初殿下提出来,工部骂作无稽之谈。结果呢?黄河安澜,万民叩首!”
他看着那群脸红到脖子根的官员,口气尖的像刀子。
“军机工程,这两样,都是最专业的学问。让我们这帮摇笔杆子的,去决定火炮的口径,去拍板大堤的构造,这不是瞎胡闹吗?!”
“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这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太子殿下立这两处,不是要架空内阁,是为我大明装上最锐利的眼睛,配上最快的腿!”
“老臣,附议!”
于谦说完,对着龙椅,深深一躬。
大殿里,一片寂静。
如果说朱见济的奏本是劈开大门的斧头。
那于谦这番话,就是一盆浇在所有守旧派头顶的滚油。
连他们最大的靠山都反水了,这仗还怎么打?
“好!说得好!”
龙椅上,景泰帝虚弱的声音里,竟然充满了力量。
他撑着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病龙,也是龙!
龙威还在!
他冰冷的眼神扫过底下跪着的一大片。
“太子抚军监国,他的话,就是朕的话!他的决定,就是朕的决定!”
“此事,不必再议!”
“传朕旨意!”
朱祁钰的声音在奉天殿里回荡。
“准奏!”
“即日起,立军机处,国家工程院!”
“凡入此二处者,官阶品级,俸禄仪仗,皆照内阁大学士例!”
皇帝,一锤定音。
用最不容置疑的方式。
陈循那帮人,瞬间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们输了。
输得底裤都没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帝国的权力核心,被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硬生生撬开一个大口子。
一道崭新的权力机构,在古老的帝国体制上强行建立起来。
三天后。
西苑,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挂上了新牌子。
军机处。
院里没假山没池塘,没雕梁画栋。
只有一个巨大的正堂。
正堂里,是一幅几乎占了满屋子的大明全境沙盘。
沙盘边上,郭勇,陈安澜,还有几个南征军里提拔上来的少壮派将官,围着沙盘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北边鞑靼的小王子又不老实了,上个月劫了咱们一个商队,这口气不能忍!”
“忍个屁!按我说,直接调大同的兵,带上新家伙,过去给他一炮,看他老不老实!”
“兵部那边刚递了折子,说要议一议,估计又得扯皮一个月。”一个兵部过来的官员愁眉苦脸。
“议他娘的屁!”
郭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等他们议完,黄花菜都凉了!太子爷说了,在咱们这儿,数据说话,效率第一!”
就在这时,朱见济一身便服,从门外走了进来。
屋里人一见,刚要跪。
“免了。”
朱见济摆摆手,直接走到沙盘边。
“吵出个结果了?”
“殿下!我们刚商量好!打!”郭勇梗着脖子喊。
“好。”
朱见济点了点头,从旁边笔架上抄起一支小旗,直接插在大同府的位置上。
“传军机处第一号令:着大同总兵郭登,尽起麾下三万铁骑,配备一百门轰天雷,即刻北上,将犯边之敌,给孤,打回去!”
“不用请示兵部。”
“不用等内阁。”
“孤,给你们担着!”
他又从旁边拿起一方崭新大印。
大明军机处之印。
重重的,盖在了令书上。
不到半个时辰。
一匹快马从西苑冲出去,带着这道能掀起边境大战的军令,直扑北疆。
一场绕开所有传统官僚的“效率革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朱见济看着那飞驰而去的背影,露出一丝笑。
他感觉很好。
这种把一切都攥在手里的感觉,真他娘的好。
就在这时,沈炼的身影急匆匆的出现在院门口,脸色极为难看。
“殿下。”
他走在朱见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递上一份密报。
“河南山东急报。”
朱见济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
“怎么,新作物推广出事了?”
“不是出事,是天大的麻烦。”
沈炼叹了口气,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地方上,不知从哪儿刮起一股歪风,传言四起。”
“说咱们从南洋带回来的玉米和番薯,是妖粮,是断子绝孙的玩意儿,会吸干地力,触怒老天爷。”
“一些地方士绅更是在背后煽风点火,现在,河南山东两省,所有领了种子的农户,没一家敢种的。全都把种子当烫手山芋,扔在墙角,甚至有人偷偷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