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香里的丝路长歌
阿郎的手掌覆在硬木榨轴上,掌心的薄茧与木纹硌出熟悉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腰部发力,推动榨轴缓缓转动——木齿碾过橄榄果的脆响,混着油汁滴落陶瓮的“答答”声,在作坊里织就了一曲古旧的韵律。阳光从窗棂的方格间漏下,给飞溅的油滴镀上金边,也照亮了他襦裙上暗纹的缠枝莲,那纹样,是波斯商人带来的料子,与他此刻榨的橄榄一样,都来自遥远的地中海。
这座作坊藏在长安西市的一条背巷里,斑驳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书“胡商油坊”四字。推门而入,空气中弥漫的橄榄香便会扑面而来,这香气里,有地中海的阳光、波斯的驼铃,还有长安的烟火气。作坊的格局是阿郎照着父亲留下的图纸布置的:左手边是堆着橄榄果的竹筐,筐沿还沾着西域的沙土;中间是那架核心的木榨,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是父亲年轻时从一位粟特匠人那里学来的手艺;右手边的陶瓮上,用朱砂写着“大食”“波斯”“于阗”,标记着不同产地橄榄的风味。
“阿郎哥,波斯商队的萨曼先生又来了,在铺子里等你呢。”门外传来学徒小石头的吆喝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阿郎停下榨轴,擦了擦额角的汗。他走到窗边,撩开布帘一角——铺子里,萨曼正把玩着一只唐三彩骆驼俑,见他出来,立刻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胡商特有的卷翘胡须随着笑声微微颤动。“阿郎,你新榨的橄榄油,比去年的更清冽了!”萨曼操着生硬的汉语,却难掩兴奋,“我这次带来的橄榄,是从大食最新采摘的,你尝尝,是不是有沙漠阳光的味道?”
阿郎接过萨曼递来的橄榄,青绿色的果皮下透着一丝紫晕。他放在鼻尖轻嗅,果然闻到了与长安本地橄榄不同的浓烈香气,那是地中海沿岸独有的风土气息。“萨曼先生的橄榄,总是这么让人惊喜。”他笑着将橄榄放进竹筐,“您稍等片刻,我这就为您榨油,保证让您带着长安的烟火气回波斯。”
萨曼是阿郎父亲的旧识,二十年前,正是他将第一袋橄榄种子和榨油技艺带到了长安。那时的西市还不像现在这般繁华,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挤在简陋的摊位上,用各自的语言讨价还价。阿郎的父亲,一位手艺精湛的榨油匠,偶然尝到了萨曼带来的橄榄油,便迷上了那独特的风味。两人一个懂榨油,一个懂贸易,很快便在西市开了这家“胡商油坊”,将地中海的橄榄香,酿成了长安人餐桌上的一抹亮色。
阿郎的思绪被榨轴的吱呀声拉回现实。他将萨曼带来的橄榄倒入榨槽,调整好木齿的间距。这架木榨,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木齿的密度、榨轴的转速、橄榄的成熟度,每一个细节都影响着橄榄油的风味。父亲曾说,榨油如做人,急不得,躁不得,要像丝路的驼队一样,一步一步,才能走出最绵长的香气。
他想起去年冬天,一位日本遣唐使曾来油坊。那遣唐使穿着一身素白的唐装,却梳着典型的倭国发髻。他买下了一小罐橄榄油,说是要带回奈良,研究它在唐代食谱中的用法。遣唐使离开时,用倭国文字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送给阿郎,阿郎不认识,却从那笔画的流畅里,感受到了文化交流的温度。
“阿郎哥,油快满了!”小石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阿郎低头看去,陶瓮里的橄榄油已经积了小半,金黄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他取来一支细竹管,轻轻插入油中,抽取了一点放在舌尖——清冽的果香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辛辣,正是大食橄榄的典型风味。“好油!”他忍不住赞叹,“萨曼先生,您这次的橄榄,真是绝品!”
萨曼闻言,得意地捋了捋胡须:“那是自然!为了这些橄榄,我在沙漠里走了三个月呢!”他指着陶瓮里的橄榄油,“阿郎,你说,这橄榄油,算不算我们丝路商人的‘液体黄金’?”
阿郎笑了:“萨曼先生说得是。它从大食的橄榄树,到波斯的驼队,再到长安的榨坊,每一步都浸着不同地方的阳光和汗水,可不是比黄金还珍贵?”
两人正谈笑间,一位身着圆领袍的官员模样的人走进了铺子。他径直走到油坊的展示架前,指着一罐标着“于阗”的橄榄油问道:“店家,这于阗的橄榄油,与大食的相比,有何不同?”
阿郎认得他,是负责西市贸易的市令属官。“这位大人有所不知,于阗的橄榄是在雪山融水的滋养下长大的,榨出的油带着一丝清苦,最适合用来煎烤胡饼;而大食的橄榄,风味浓烈,用来拌菜最是开胃。”他说着,取来两个小碗,分别倒上不同的橄榄油,“您不妨尝尝,便知其中差异。”
官员依言品尝,眼中闪过惊讶:“果然!于阗的清苦中藏着回甘,大食的浓烈里透着醇厚,竟有如此讲究!”他放下碗,赞叹道,“想不到这小小的橄榄油,竟也有这么多门道。你们胡商油坊,真是把这丝路的风味,琢磨透了。”
送走官员和萨曼,天色已近黄昏。阿郎坐在榨坊前的台阶上,看着西市渐渐亮起的灯笼。远处,波斯商队的驼铃隐约传来,与坊市的喧嚣、教坊的乐声交织在一起。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阿郎,这榨油的手艺,不只是为了谋生,更是为了让不同地方的味道,在长安相遇。这西市的每一盏灯,每一声笑,都有丝路的影子啊。”
月光爬上屋檐,给木榨镀上了一层银辉。阿郎站起身,准备将今天榨的橄榄油封存。他看着那些陶瓮,仿佛看见无数个萨曼和父亲这样的丝路商人,正沿着驼铃的方向,将各自的文化与风味,酿成了长安这座城的多元与包容。
这橄榄香里的丝路长歌,从地中海的阳光里开始,在长安的榨坊中续篇,又将随着下一支商队,飘向更远的东方与西方。而阿郎知道,只要这木榨还在转动,这橄榄香还在弥漫,丝路的故事,就永远不会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