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的咕噜声如同催命符,提醒马伯庸此刻最实际的需求——吃饭。信息梳理得再清楚,也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凉坚硬的黑色印章还在。这是原主留下的最大谜团,但现在他饥肠辘辘,强敌环伺,绝不是探究这玩意儿来历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他凭着早上理清的方位记忆,朝着下人用饭的大厨房挪步。一路上尽量低头敛目,降低存在感,耳朵却竖得老高,眼睛悄悄打量四周。
荣国府的下人区,与他先前路过的主子们的亭台楼阁判若两个世界。路面不平,房屋低矮拥挤,空气里混杂着各种生活气息,偶尔还能听见某间屋里传来压低的争吵或孩童哭闹。
活脱脱是古代版的城中村,或说是集体宿舍区。
越靠近大厨房,人渐渐多起来。多是些粗使婆子、小丫鬟和小厮,这个点似乎是他们轮换吃饭的时候。
马伯庸一出现,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不算平静的水塘,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原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正在走路的,脚步也不易察觉地一顿。
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来,像细密的针尖,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有好奇,但更多是审视、警惕,甚至……幸灾乐祸。
一个端着木盆的粗壮婆子正咧嘴跟旁人说话,抬眼看到他,笑容顿时收得干干净净,扭过头假装没看见,加快脚步走了。
两个抬东西的小厮,年纪不大,看见他过来,明显缩了下脖子,眼神躲闪,小声叫了句“马管事”,就跟被鬼撵似的,低头吭哧吭哧地从他身边快速溜过。那声称呼里听不出半点尊敬,倒像是怕惹上什么麻烦。
马伯庸心里咯噔一下。这氛围,比他想像的还糟。原主这人缘,混得也太差了吧?还是说,琏二奶奶发落他的消息已经传开,大家都把他当成了瘟神?
他硬着头皮继续走,感觉自己像个移动的隔离区。
这一切的冷遇和敌意,非但没有让他消沉,反而像一瓢冷水,浇醒了他。他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环境里,想靠“安分守己”活下去是痴人说梦。王熙凤的庇护是暂时的,同事的友善是稀缺的。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拿出真东西,拿出能帮王熙凤解决问题、省下银子、提高效率的方案。这份采买改革的条陈,已不仅仅是一个任务,更是他破开这重重冰层的唯一利器。来旺家的越是跳得高,就越说明他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这反而证明了他的方向是对的。
好不容易蹭到大厨房院子外,这里人更多。排队领饭的,蹲在墙角扒饭的,人声嘈杂,却在他靠近时出现了一个短暂而诡异的安静区间。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不高不低地响起,带着股明显的刻薄: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咱们马大管事吗?怎么,今儿也有空来这吃饭了?还以为您老的饭都得是小灶单做呢!”
马伯庸循声望去,厨房门口支着的条凳上,坐着一个穿着体面、头戴银簪的媳妇,约莫三十多岁,面皮微黄,眼睛过分精明,正斜睨着他,嘴角撇着,手里捏着个手绢,一副瞧不上人的样子。
记忆碎片迅速组合——来旺家的!王熙凤的陪房之一,她男人来旺是给贾琏跑外事的,她自己似乎也管着点事,平日里就跟原主不太对付,隐隐有点竞争关系。典型的办公室老油条,还是有点背景的那种。
马伯庸心里立刻拉响警报。这是撞上“同事”了,而且还是潜在对手。
他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含糊应道:“来旺嫂子说笑了,我哪有那排场。” **他心里门儿清,此时与这妇人做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狼狈可笑。眼下最要紧的是蛰伏,是收集信息,是把条陈写得滴水不漏。**
来旺家的鼻腔里发出声极轻的冷哼,声音不大,但足够附近几个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听见。她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讥诮和打量却没减少,上上下下扫他几遍,像是在评估一件货色不佳的滞销品。
周围那些偷偷打量的目光似乎更密集了。
马伯庸只觉得脸上发烫,不是害羞,是憋屈和尴尬。他赶紧快走两步,排到领饭队伍末尾,假装看前面情况,避开来旺家的视线。
队伍缓慢前进。前面的人领了粗糙米饭和一碗看不出内容的炖菜,走到一边蹲着吃去了。没人跟他搭话,甚至他前后的人都下意识地与他保持一点微妙距离,仿佛他身上带着晦气。
轮到他了。负责分饭的胖厨娘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眼神平淡,没什么情绪,手里的勺子却似乎“不小心”抖了一下,原本可能还能多几片菜叶的炖菜,落到他碗里时显得格外清汤寡水。米饭也只给了平平一勺,尖都没堆一个。
马伯庸嘴角抽了抽。这他妈也太现实了吧?人走茶凉也没这么快的!我这还没走呢,只是差点凉了而已!
他忍住没说话,默默接过那只粗瓷大碗,找了个离人群最远的墙角蹲下。
饭菜的味道……只能说能吃,咸滋滋、烂乎乎的,跟他现代吃的外卖简直天差地别。但他也顾不上了,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一是真饿,二是想赶紧吃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正吃着,眼角余光瞥见个十六七岁的小厮,看着有点面熟,好像是原主手下负责跑腿传话的,叫…小柱子?对,是这名。
那小柱子蹲在不远处,时不时偷偷瞅他一眼,眼神有点复杂,似乎想过来,又不敢,脸上带着犹豫和害怕。
马伯庸想起早晨梳理的信息中,原主确实有几个可使唤的人手,这小柱子便是其中之一。但看这情形,别说使唤,连正常交流都难。原主平日里到底有多不得人心,还是说这次事件的影响远超想象?
他刚想试着递过去个稍微友善点的眼神,那小柱子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拼命往嘴里扒饭,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得,没戏。马伯庸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小火苗噗一下就灭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他想起现代职场的老话,“不过没关系,只要我能拿到实实在在的授权和资源,能带着大家把活干得轻松,还能得着实惠,人心自然能聚拢。这份改革方案里,还得加上对执行层人员的激励和流程简化才行。”
快速扒完饭,把碗筷放到指定筐里,马伯庸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厨房这片是非之地。
接下来,还得去管事处点个卯,或者看看有没有什么对牌、指令需要领取。
管事处设在靠近内院门房的一间屋子里。这里比大厨房那边清净,来往的多是些有头脸的管事、嬷嬷。
马伯庸一进门,屋里原本低声交谈的几个人声音顿了一下。坐在主位上账房先生模样的老头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朝旁边簿子扬了扬。
那意思很明白:自己签到,没事就滚。
马伯庸赶紧上前,在那本写着今日点卯记录的簿子上找到自己名字,拿起笔,工工整整画了个勾。他能感觉到旁边有道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掂量。
不用看,肯定是来旺家的或者其他哪个管事。这地方,看似比大厨房文明,实则暗流涌动更厉害。
果然,他刚放下笔,就听到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不是来旺家的,是另一个穿着绸缎坎肩的男管事,好像管着车马调度的:
“马管事今儿气色不太好啊?也是,经历那么档子事儿,是得好好缓缓。二奶奶宽宏大量,给了机会,可得仔细着办差,别再……呵呵。”
马伯庸注意到那管车马的管事态度轻慢,想起早晨梳理的职位信息:自己与这类管事虽级别相近,但分属不同体系,本无直接隶属关系。对方如此作态,纯是踩低捧高之辈。
那声“呵呵”意味深长,包含太多潜台词。
马伯庸心里骂了句mmp,脸上却只能挤出更假的笑:“多谢关心,一定仔细,一定仔细。”
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点完卯,确认暂时没自己什么事,他赶紧躬身退了出来。
走到屋外,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没觉得多暖和,反而出了一身冷汗。
这贾府的下人职场,简直就是个微型官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明枪暗箭,孤立排挤……一样不少。
来旺家的明目张胆嘲讽,其他管事隐晦敲打和看热闹,手下人的畏惧疏远……这一切都像张无形的大网,把他这“戴罪之身”紧紧缠住。
他想安安分分当个牛马,恐怕都没那么容易。
前途无亮啊。马伯庸叹了口气,揉了揉笑得发僵的脸颊,低着头,沿墙根慢慢往自己那间小破屋溜达。
然而,就在这近乎绝望的沮丧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来旺家的侄儿做绸缎买卖,苏锦记的掌柜姓来,库房的私货……这一连串的事件,不正是一份现成的、血淋淋的“反面案例”吗?这份条陈,不仅要写“应该如何做”,更要写“为何必须改”!他要将这些蛛丝马迹,巧妙地编织进报告中,用事实和数据,向王熙凤揭示旧有采买体系下的巨大漏洞和利益输送。
他甚至想到了怀中那枚来历不明的印章和模糊的地址。虽然现在还不知其用途,但这让他意识到,在这府里,水面之下不知藏着多少类似的秘密交易和利益链条。他的改革,就是要将这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挨打的“戴罪之身”。他成了一个手握证据、准备发起冲锋的“吹哨人”和“改革者”。
这破班,固然上得够够的。但既然暂时辞不了职,那就想办法,把这职场,变成自己的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