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那句“我还当你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呢”,像根浸了冰水的针,精准地扎进马伯庸的骄傲与侥幸心,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一夜,他榻上仿佛铺满了碎瓦砾,辗转难眠。
凤姐的脸、周瑞的笑、赵四的惫懒、铁柱的惶恐,还有账册上那些诡异的数字,在他脑中交错翻腾。他意识到,自己先前那点“查清问题、展现能力”的想法,在此地是何等天真。
这里不是课堂,而是丛林,他之前的举动,无异于举着火把在黑暗中寻找出路,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天蒙蒙亮时,他索性起身。窗外未散的晨雾氤氲不散,恰如他心头理不清的局面,也像一层天然的掩护。他坐在案前,就着微光,用手指蘸着冷茶,在桌面上无声地划写。
优势、劣势、机会、威胁。
这是一套他熟悉的现代分析方法,此刻却成了他在古代宅斗中求生的救命稻草。
优势: 凤姐明面上的委任(一张脆弱的虎皮);怀中玉环碎片所代表的秘密(一把不知如何使用的钥匙);账本上隐现的贪腐线索(一枚可能伤己伤敌的暗箭)。
劣势: 自己是无根浮萍,无派系倚仗;手下阳奉阴违,可用之人寥寥;经手的差事要么是无人问津的烂摊子,要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马蜂窝。
机会: 办妥差事,挣得立锥之地和微末资本;借势摸清府内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为最终“离开”铺路;或许,能在这混乱中建立起只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基本盘”。
风险: 凤姐的利用与随时可能到来的抛弃;周瑞、来旺等人的冷箭;一步行差踏错,即是万劫不复的替罪羊。
茶渍很快干了,留下浅浅的痕。一番抽丝剥茧,他心头反而透亮了些。当务之急,并非求功,而是存活。存活的要义,在于厘清“岗位职责”与“个人目标”的界限,懂得何为“必须做”,何为“应该做”,何为“绝不能做”。
他故意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才踏进梨香院。这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也是一种姿态的调整。果然,赵四又歪在廊下,听见脚步声才懒洋洋撑起身,脸上还带着枕痕,眼神里却闪过一丝算计,似乎在琢磨这位新管事今日的迟来是何缘由。铁柱则像只受惊的兔子,从墙角蹦起来,手足无措地试图掩饰方才的片刻偷闲。
“管事来了。”赵四的招呼拖着惯常的、令人不快的长音。
马伯庸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分派活计,而是在院里踱起步来。晨光透过老树枝叶,斑驳地洒在荒草碎瓦上,竟有几分残破的诗意。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赵四,忽然问:“四哥,你在府里年头久,见识广。依你看,这院子若真拾掇出来,能派上什么用场?总不能一直这么荒着,辜负了这好地段。”
赵四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瞬,随即扯出个油滑的笑:“哎呦我的管事,这哪是咱们该琢磨的?主子们的心思,海底的针。左不过空着,或者哪位爷、哪位小姐一时兴起,想来图个清静呗。”他这话滴水不漏,既推卸了责任,也暗示了此事无关紧要。
马伯庸点点头,不再言语,心里却转了几转。这院子位置僻静,靠近后街,若真修缮好了,无论是作为库房、私塾,甚至是暗中接待某些“不便入府”的客人,都大有可能。凤姐将此院交给他,恐怕也并非全无用意。
这天,他果断放弃了再去绒线胡同触霉头的打算。
首要任务是稳住基本盘——梨香院。他搬了把破旧的交椅坐在廊下,看似发呆,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赵四见他像个监工似的杵着,不好太过分,只得磨磨蹭蹭地领着铁柱清理。马伯庸在一旁冷眼瞧着,心里开始一样样掂量这两个“下属”。
赵四,典型的老油条,指令执行永远打折扣,但胜在熟悉府内人情世故,消息灵通。用得好,是耳目;用不好,就是身边的蛀虫。 铁柱,胆小怯懦,但本质不坏,且因地位低下,渴望认同与庇护。引导得当,或可培养成心腹。
午后,他借口去库房核查物料清单,实则寻了个僻静角落,展开了他的“生存规划图”。
关于梨香院修缮: 进度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太快,显得差事轻松,易惹人眼红,且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太慢,则坐实了办事不力,予人口实。要像温火炖汤,不急不躁,时不时冒出点“需要协调的困难”,向凤姐汇报,既显勤勉,又暗示差事不易。
关于绒线胡同: 必须查,这是明面上的任务,否则无法交差;但绝不能真查到底,那是自寻死路。策略是,“只敲山,不震虎”。频繁过去,专挑些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追问,让胖掌柜时刻绷着一根弦,却又抓不住他的真实意图。待对方心神不宁时,再适时展现“宽容”,抛出“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将其拉入一种“共谋”的虚假安全感中。
关于手下二人: 对赵四,不能一味怀柔,需寻机敲打,让他明白自己并非冤大头,且手握能让他不安的筹码;对铁柱,则要施恩,给予其微末的尊重与关怀,逐步拉拢。
想到此处,他起身真往库房去。与管事的周瑞搭话时,他佯装不经意地叹道:“周管事辛苦,我们那边赵四哥要是有您一半尽心,我这差事就好办多了。”
周瑞果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满是鄙夷:“那老货?哼,也就剩张油嘴和一身懒骨头了!早年靠着巴结……”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硬生生刹住,转而道,“马管事你多盯着点,别让他带坏了院里风气。”
马伯庸心里有了底。赵四的根脚,恐怕也不干净,并且不为周瑞所喜。这信息,有用。
回去时,他特意绕到后街,买了两个热腾腾、油汪汪的肉饼。这不是简单的施舍,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划分。
回到院里,赵四又不知溜去哪儿了,只有铁柱吭哧吭哧地搬着碎石,汗水把他那件旧褂子后背洇透了一大片,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荒芜中,显得格外卖力,也格外可怜。马伯庸走过去,递过一个肉饼:“先歇歇,垫垫肚子。”
铁柱受宠若惊,几乎不敢接,在马伯庸温和的目光催促下,才接过去狼吞虎咽,差点噎住。马伯庸又把水壶递过去,看着他喝下,才状似随意地问:“在府里,除了赵四哥,还有人……为难你么?”
铁柱用力把饼咽下去,眼圈微微发红,摇了摇头,没敢说话,但那眼神里泄露的委屈,已是最好的答案。马伯庸拍拍他单薄的肩膀,没再追问。有些种子,埋下即可,催得太急,反而不美。
这时,赵四溜溜达达地回来,衣角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印,像是刚从哪个墙角沟壑里钻出来。马伯庸把另一个饼子递过去,语气平淡:“四哥辛苦。”
赵四接过饼,眼神里掠过一丝真实的诧异,随即嘿嘿笑道:“让管事破费,这怎么好意思。”手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马伯庸也笑了笑,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他那沾泥的衣角,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四哥为这院子真是尽心,连后墙根那么隐蔽的地方都勘查到了?可发现有什么不妥?”
赵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含糊应道:“没…没什么不妥,就是看看,看看……应该的,应该的。”
下午干活,铁柱明显更卖力气,眼神里有了光。赵四虽依旧磨蹭,但至少面子上收敛了许多,偶尔看向马伯庸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惊疑。
傍晚收工,马伯庸吩咐道:“明日我去绒线胡同对账,院里的活计你们多上心。”他特别看向赵四,意有所指,“尤其是后墙根那儿,四哥既已仔细看过了,就多费心照看着,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赵四连声应下,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与马伯庸对视。
第二天,马伯庸依计行事,再访绒线胡同。胖掌柜见他再来,脸上堆起的笑已像是糊了一层浆糊,僵硬而虚假。马伯庸安然入座,只要了最近一月的账本,慢条斯理地翻看。他不碰大额出入,专挑些鸡毛蒜皮追问:“王掌柜,这月初八,采买绒线为何比往日贵了三分银子?可是行情有变?”“昨日售出的苏杭锦缎,账上记的是五匹,库存簿子却似乎对不上,可是伙计记漏了?”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请教之意,却让胖掌柜鼻尖冒汗,绞尽脑汁编圆了说辞。待对方心神不宁,眼神闪烁时,他又适时地一摆手,叹口气:“罢了,些许小事,刨根问底反倒伤了和气。陈年旧事,正如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二奶奶那边,我自有交代,只要往后账目清晰,你我心里有数便是。”
如此几番,胖掌柜初时的紧张戒备,渐渐化作一丝心照不宣的松懈,甚至带着点“这小子很上道”的意味,主动换上了好茶叶,言语间也亲热了几分。
傍晚从铺子出来,马伯庸脸上那点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眸底的冰冷笑意。这张贪腐的网,他看得更清楚了。但现在,他必须装作瞎子,甚至还要成为这网上一个看似无害的结点。
回到梨香院,夕阳已将天空染成橘红色,但院门口却笼罩着一层不安的气氛。只见铁柱一人守在门口,像只受惊的雏鸟,伸长了脖子张望,见他回来,几乎是扑了过来,脸上血色尽失。
“管事!您可算回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马伯庸心下一沉,稳住声音:“怎么回事?慌什么!赵四呢?”
铁柱凑近些,死死攥着衣角,压低声音,惧意几乎要溢出来:“午后……来了个生脸的,不是府里的人!穿着灰布褂子,脸生得很,拽着赵四哥到那边墙角,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话。赵四哥听完,脸都白了,跟见了鬼似的,慌慌张张就跟那人走了,走之前还、还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到现在都没见影!”
生脸?不是府里的人?
马伯庸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潭府内斗争的浑水,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测量深浅。赵四的偷懒耍滑,甚至可能的监守自盗,都在他预料之中。可“外来的生脸人”?这意味着一—这潭浑水底下,竟还通着府外的、未知的暗河!
他所有的规划与取舍,都基于贾府内部的规则。而此刻,一个来自规则之外的变量,粗暴地闯了进来。他脚下的地皮,不再是隐隐晃动,而是骤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夜色渐浓,梨香院的阴影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马伯庸站在院门口,感觉那陌生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