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硬得像刀子,刮在脸上隐隐生疼。道旁衰草皆已冻僵,踩上去是清脆的断裂声。就连平日最聒噪的麻雀,此刻也缩在屋檐下寂然无声。可马伯庸从库房对完年货单子回来,踩着这冻得梆硬的土地,听着这万籁俱寂的声响,心里却比往日任何一刻都要踏实几分。这踏实,是从骨头缝里,从紧绷了数月的神经末梢,一点点渗出来的暖意。
这踏实不是白来的。回想几个月前刚从大观园回来时,虽在宝玉跟前露过脸,可回到这琏二奶奶院里,终究是个没根脚、悬在半空的外人。那时处处要留心,一句话都得在肚子里绕三圈,生怕一阵歪风,就触了哪位主子的霉头。
如今情形不同了,关键就在平儿身上。
这数月功夫,他于平儿跟前,不过送些不算扎眼的茶叶、薄荷油,搭手些耗工夫却不显眼的小忙。更要紧的是守着分寸——不该问的,舌尖抵着牙关,一字不吐;不该打听的,便是竖起耳朵也当自己是个聋子。平儿那般水晶心肝玻璃人,岂有不觉的?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平儿从最初隐晦地提点“奶奶今儿个心气不顺”,到后来偶尔漏出一两句府里人事风向,再到北边庄子收成、西街铺子账目这等经济根基的琐碎,也常在看似无意的闲谈抱怨中,露出片鳞半爪。最有价值的,是她成了他揣度凤姐心绪的“晴雨表”——这份情报,让他在回话办事时,总能寻到最恰当、最不易被迁怒的时机。
好处是实实在在的。上月里,平儿吩咐他跑腿时,似是无意叹了句:“北边庄子春上遭了雹子,收成怕只有往年的七成。”就这么一句,他留了心。
几日后,外院呈上采买物料的单子,价格却仍按丰年算。他不动声色,只将往年账册和市价变动一一比对,列了个明细呈给凤姐。凤姐只扫了一眼,便冷笑一声,将单子掷还管事:“打量着我是闭门念经的和尚,不知外头风雨?拿回去,重核!”那管事脸上红白一阵,退出去时,看向马伯庸的眼神里,便多了三分忌惮,七分审视。自此,再来回事,话气都软和了几分。
因摸准了凤姐的情绪,几次回话都恰到好处,差事顺当,还得过两句不轻不重的夸。更别提平儿那句关于来旺家的提醒,像盆冷水,让他始终保持着警觉,不敢得意忘形。
这些零零总总,让他在琏凤院里的日子从如履薄冰,渐渐有了底气。他不再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而是有了一双能帮他看清前路的“眼睛”。这眼睛,就是平儿。
刚才去库房,管库的婆子对他都比往日客气,甚至还扯出个笑模样。这里头,未必没有他近来在二奶奶跟前显得“得用”的缘故。人就是这样,你有了体面,旁人待你自然不同。
但这体面怎么来的?马伯庸心里雪亮。不是他有多大本事,而是背后隐隐约约站着平儿这条线。他心底更清楚,这体面如同无根之萍。他和平儿,与其说是盟友,不如说是在同一片惊涛骇浪中,偶然交换了船桨的同行者。
他给与的,是微不足道的敬意和力所能及的帮衬;平儿反馈的,是赖以生存的“信息”。这不是情谊,而是一种基于精密计算的“生存贴现”。他必须持续投入,维持这脆弱的平衡,却不能有丝毫依赖,更不能让平儿感到被索取的压力。这份关系,暖的时候是活命的炭,一旦过热,就是焚身的火。
“在这深宅大院里,人脉有时比能力要紧。”马伯庸又一次想道。能力固然重要,可若没有得力的人脉传递消息、指点迷津,再大的能力也可能使错方向,甚至招祸。反过来,只要人脉通了,信息灵了,即便能力平平,也能顺顺当当办好差事。
他和平儿这层关系,经过几个月如履薄冰般的细心经营,总算结成了善缘,成了他在贾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摸到的第一个紧要支点。这个支点不仅让他眼下做事顺遂,更重要的,是为将来可能面临的危机铺了条或许可以求助的路。万一再有大观园那样的风波,或者来旺家的使绊子,他至少有个能传递消息、甚至在凤姐面前转圜一二的关键人物。
想到这儿,马伯庸心里泛起些许欣慰。这几个月的功夫没白费,那份小心翼翼、那份持续的情感“投资”,见到了回报。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仿佛在茫茫大海上,终于抓住了块木板,虽然仍随波逐流,但至少暂时不会沉没了。
但这安全感也只是“些许”而已。他绝不会天真地认为,有了平儿这个支点就能高枕无忧。贾府的复杂,远非一条人脉就能周全。凤姐的喜怒无常,贾琏的荒唐好色,底下各房势力盘根错节,还有那隐藏在账面下的经济危机……这些都是潜在的惊涛骇浪。平儿自身也处在凤姐和贾琏的夹缝中,并非绝对安稳。
“来旺家的……”这个名字像根刺,时时提醒他危险还在。平儿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他整理了下衣襟,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朝琏凤院走去。刚踏进院门,眼角余光便瞥见来旺家的从正房出来,手里捧着个锦匣,脸上堆着的笑在转身看见他时,瞬间冷了下去,那双眼睛在他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却像毒蛇的信子,冰凉而黏腻。马伯庸立刻垂下眼,恭敬地侧身让路,心却猛地一沉。平儿的警告言犹在耳,而这无声的交锋,便是第一缕硝烟。
院门就在眼前,里面依旧是那个充满算计的世界。但此刻,他的脚步比以往沉稳了些。
他知道,接下来要更小心地维护好与平儿这条线,让它细水长流。同时也要利用好这个便利,继续巩固自己在院里的地位,悄无声息地积攒力量,以应对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下一次风浪。这“人际投资”的第一阶段算是成了,而更漫长的经营和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