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压抑,终在腊月二十这日彻底爆发。
这日清晨,琏二奶奶院里格外肃静。年关将近,各处庄子铺面的年账陆续送到,王熙凤要在东厢房集中处置。管事媳妇们皆屏息候在外间,马伯庸也在其中。他手持核对无误的采买单与铺面总账,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死紧。眼角余光里,来旺家的早与两个心腹婆子窃窃私语,神色间隐着压不住的亢奋。
叫下一个,马伯庸。平儿的声音从内传来。
马伯庸深吸口气,整衣低头而入。屋内炭火虽旺,却驱不散他心底寒意。王熙凤坐在炕上翻阅文书,眼皮未抬。平儿侍立一旁,目光平静扫过他,不见波澜。
二奶奶,马伯庸上前将账册轻放炕几,这是年前最后一批采买核销单并铺面腊月总账,俱已核对清楚。
王熙凤了一声,指尖随意点了点炕几。恰在此时——
二奶奶!一声悲愤呼喊陡然响起。来旺家的猛地抢进几步,扑通跪倒,奴婢有下情回禀!事关府库体统,奴婢实在不能眼看有人蛀空银钱,败坏奶奶清誉!
变故突生,内外众人俱惊,目光齐刷刷投向跪地的来旺家的,又惊疑不定地看向僵立的马伯庸。
王熙凤终于抬头,丹凤眼里锐光一闪,掠过被打扰的不悦,更带着洞悉的冷冽。她先扫了眼面色发白的马伯庸,才慢悠悠开口: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起来回话。
来旺家的不肯起,反以头触地:奶奶容禀!奴婢查核旧账,发现铺面并采买账目大有蹊跷,亏空竟达百两!经暗中查访,所有线索皆指向马伯庸!她猛指马伯庸,眼神怨毒,是他虚报物价,伪造损耗,中饱私囊!人证物证俱在,请奶奶明察!
马伯庸只觉脑中嗡鸣,虽早有预料,当真被污水泼面时,仍感眩晕屈辱。他强自站稳,喉头发紧,深知此刻辩白反显心虚。
王熙凤蹙眉,目光在二人间逡巡,终落定来旺家的:人证物证?说来。
物证在此!来旺家的掏出本做过手脚的账册副本,这是奴婢私录的问题账目,与马伯庸所交账册多处不符,采买物价高出市价两成!又呈上一张按了手印的纸,这是帮马伯庸跑腿的小厮栓柱供词!他承认多次代收不明银钱!
平儿接过账册供词递上。王熙凤翻看那伪造账册,面色渐沉。上头数字做得逼真,若非深知府中猫腻,几可乱真。
传栓柱。她合上账册,声不高却威仪十足。
栓柱被带进来,瘦小身子抖如落叶,头几乎埋进胸口,面无人色,尤其不敢看马伯庸。
栓柱,王熙凤冷声问,来旺家的说你帮马伯庸私收银钱,可有此事?
栓柱浑身剧颤,扑跪在地:奶奶饶命……是……是马管事逼小的做的……小的不敢不从……他语无伦次,显是受人教唆又惊惧过度。
马伯庸望着栓柱模样,恨其诬陷,悲其沦为牺牲。
马伯庸,王熙凤目光如冰锥刺来,你如何说?
马伯庸强压翻涌气血,躬身道:二奶奶明鉴!伯庸自接手差事,兢兢业业,账目皆按规核对,绝无贪墨!栓柱所言纯属诬陷!账目差额,伯庸所交原账清晰可查,每笔来源去向皆可核对!请奶奶验看原账!
来旺家的尖声道:奶奶!他早将假账做平,原账如何作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他还敢狡辩!
王熙凤心下了然。来旺家的蓄谋已久,要借她手除这碍眼新人。账册粗糙,栓柱指证漏洞百出,她岂看不破?然众目睽睽,证据,若一味偏袒,不仅难服众,更损当家权威。规矩有时不在真相,而在表面公正与威严维系。
她需快刀斩乱麻。
沉默片刻,屋内空气凝固。所有目光聚焦于她,待其裁决。
终抬眼,冰冷目光钉住马伯庸:马伯庸,你虽在宝玉跟前得过脸,在我这儿当差也算勤勉。但如今指认你不止一人,账目也有不清之处。她略顿,每字如锤击心,我不愿信你如此大胆,然府里规矩不能乱。即日起,停你所有职司,房中静思己过,无我吩咐不得擅动!一应事务交来旺家的暂代。待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马伯庸猛抬头,难以置信。虽料会受责,未想竟是直接停职软禁!这意味着在真相大白前,他已被打上烙印,失尽自由辩白之机!
屈辱愤怒伴着深切寒意席卷而来。他张口欲言,却在王熙凤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证据前,觉任何辩白皆苍白。
……是,伯庸……领罚。他从齿缝挤出几字,身子微晃,强自站稳。
来旺家的脸上掠过一丝得色,旋即换作痛心疾首:奶奶英明!定要彻查此事,以正家风!
王熙凤不耐挥手:都下去。
两个粗使婆子上前,马伯庸出去。经过跪地的栓柱时,马伯庸见那孩子偷眼看他,目中满是恐惧愧疚,又死死垂首。
马伯庸被带离东厢房,身后隐约传来来旺家的表忠之声与其他管事的低议。那些目光,有同情,有冷漠,更多是幸灾乐祸。
他被押回小屋,婆子守在门外,名为,实为看守。
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外界。马伯庸背靠冰冷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窗外天色灰蒙,一如他此刻心境。
雷霆一击,猝不及防。他苦心经营的微末局面,顷刻崩塌。
他,陷进了前所未有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