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禁第五日,清晨看守婆子换班间隙,福贵送早饭时捎来紧要消息。
马管事,平姑娘递话,奶奶今早心绪尚平,已准您当面对质,辰时三刻仍在东厢房。福贵声若游丝,手下摆放碗筷的动作却利落如常,物证俱备,市价单与干果行伙计画押证词抄本,皆缝在待换棉袍内衬。栓柱那头已说通,尚需您当面再添把火。
马伯庸长吁颔首,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紧。时机终至!
辰时三刻,马伯庸由两婆子“护送”再入东厢。屋内肃杀更胜往昔,空气仿佛凝滞。王熙凤端坐炕上,面无波澜,只指尖一枚翡翠戒指在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平儿侍立身侧,眼帘微垂,与他目光一触即分,似有若无。来旺家的立于下首,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目光扫过马伯庸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两侧立着数位有头脸的管事媳妇权作见证,皆屏息垂首。栓柱缩在角落,面色青白,抖若筛糠,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请二奶奶安。马伯庸躬身行礼,声稳如常,仿佛连日软禁未曾折损他分毫气度。
王熙凤略抬眼帘,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他身上:既求对质,人皆在此,有话但说。若言不成理,数罪并罚,你当知晓轻重。 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千钧压力。
来旺家的急不可耐插言:奶奶,证据确凿,何必......
来旺嫂子,马伯庸不容她说完,径直截断,声音清晰而冷静,既为对质,总该容伯庸尽言。若罪证属实,伯庸甘受严惩,绝无怨言。
王熙凤深深看了马伯庸一眼,摆了摆手,止住来旺家的: 一个字,给了舞台,也设了悬崖。
马伯庸转向主位,不疾不徐,如同在禀报寻常公务:二奶奶明鉴。来旺嫂子指认伯庸贪墨,所据有二:一为账目亏空物价虚高,二为栓柱指认私收银钱。于此二者,伯庸皆有分解。
他首先指向那本伪造账册:账目之事,空口无凭。恳请奶奶即刻遣心腹之人,持对牌速往西市德盛隆永丰堂诸家大香料行,查询腊月十二前后,上等檀香、沈香的实时市价,再比对此册所载所谓之数,真伪立判。 他特意强调“心腹”与“实时”,既是取信,亦是暗示此前调查或受人蒙蔽。
王熙凤眼波微动,看向平儿。平儿会意,立刻低声吩咐一名机灵的小婢,取出对牌速去查证。满室寂然,只闻呼吸之声,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价格将是撬动局面的第一根杠杆。
来旺家的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便……便市价偶有浮动,也难洗你贪墨之实!
马伯庸此刻却不再理会她,目光倏地转向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颤栗少年,语气陡然变得锐利:栓柱!你指我令你私收银钱,此刻当着奶奶与众位管事妈妈的面,你且细细说一遍
究竟于何时、何地?收了哪家铺子的银两?共计几何?银两作何成色?是碎银还是元宝?每次交递,我又如何吩咐于你?——你可敢,再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述说一遍?
这一连串缜密迅疾的诘问,如连珠箭直指伪证最脆弱的要害。伪造的证词最惧细节推敲,更何况是仓促授于一个未曾见过大场面的稚子。
栓柱被他问得茫然抬头,唇齿相击,咯咯作响,那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在脑中瞬间化作一团乱絮:是……是前日……不……是上月……在、在后街巷口……收了……收了…… 他语无伦次,面无人色,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来旺家的见状厉声喝道:栓柱!照实说!休得胡言乱语! 试图用威吓稳住阵脚。
马伯庸却不给她机会,目光如炬,牢牢锁定少年惶惑的双眼,声音沉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栓柱,抬起头来,看着我。 少年仿佛被蛊惑,不由自主地仰起惨白的脸,撞入那双深不见底、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悲悯的眸子里。我知道你母亲病危,急需银钱救急。可你是否想清楚,在府中诬告主子,该当何罪?府规森严,届时不仅银钱落空,自身难保,你母亲又当如何?府中岂能容留诬主罪奴之亲?届时,谁能容她?谁肯救她?
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栓柱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上。福贵暗中传递的话语、母亲病榻上弥留的惨状、指认成败后可能面临的可怕后果……无数念头瞬间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恐惧与悔恨放大到极致。
马伯庸见火候已到,语锋一转,带上一种沉痛的恳切:若你此刻迷途知返,当众供出受何人胁迫、如何作伪,我马伯庸在此,当二奶奶与众人之面立誓,念你年幼无知,受人逼迫,必恳求奶奶从轻发落!你母亲沉疴之疾,我亦会竭力代为周济!你是要一错到底,继续为人棋子,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还是此刻吐露实情,为自己、为你母亲,挣一条生路?——尔当自择之!
我……我…… 栓柱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他猛地瘫软在地,涕泗横流,手指颤抖地指向来旺家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奶奶饶命!奶奶饶命啊!是……是来旺管家娘子与钱婆子逼我的!她们先给了我娘五两银子,让我按她们教的指认马管事,说事成之后再给十五两救我娘!我不肯,她们……她们便扬言要让我娘立时没了指望!那些供词都是她们一句句教我背的!我……我从未替马管事收过什么银钱啊! 言罢,他以头叩地,砰砰作响。
满堂皆震!人证当庭反水!
来旺家的面若死灰,尖声叫道:胡言乱语!血口喷人!奶奶休要听信这丧胆无耻小儿的攀诬! 然而,此刻她的辩驳在栓柱那全然崩溃、真情流露的哭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恰在此时,询价的小婢匆匆归来,附在平儿耳边低语。平儿上前一步,清晰禀道:奶奶,已查明。腊月十二前后,德盛隆上等檀香每两实价二钱五分,永丰堂上等沈香每两实价三钱。比对马伯庸账册所录采买之价,几无出入,反较市价微低一分。
物证亦破!谎言被彻底戳穿!
局势瞬息逆转!所有目光皆汇聚于那个始终身形挺拔、于绝境中悍然反击的马伯庸身上,再看那面如死灰、强自支撑的来旺家的,高下立判,胜负已分。马伯庸静立堂中,感受着数日压抑屈辱尽数化为此刻绝地反击的力量,在心中奔涌。
但他深知,此役虽胜,撼动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那关于“兴隆干果行”的致命一击,此刻,尚非亮出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