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复原职的头几日，马伯庸明显觉出周遭气息不同，仿佛一夜之间，他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根基浅薄的马先生，而是成了这深宅大院中一个不容小觑的存在。
往日他去回事，那些积年的管事媳妇们虽也客气，但那客气里总存着几分审视与疏离，像是隔着层看不见的纱。而今不同，见他行来，远处便有人堆起笑招呼，语带近乎谄媚的热络，那笑容真切地堆在眼角眉梢，脚步都下意识地快上几分，抢着为他打帘子。
马管事，您来了！二奶奶刚歇下，您有事吩咐我等便是。
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跑一趟，交给下面人办就是了。
哟，马管事今日气色真好！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往厨房催要铺子伙计的例饭，管厨的柳嫂子亲自端着食盒出来，揭开一看，碗里的肉片竟比往日厚了三分，另添了一碟香油拌的酱菜，陪笑道：马管事近日受累，瞧您都清减了。往后您这边有何需求，尽管吩咐，老婆子我别的本事没有，这灶上的事还能做几分主。
便去账房支取采买银钱，那素来爱拿乔拖延、总要寻些由头克扣几文的钱会计，此刻也爽利许多，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仿佛从前那些有意无意的刁难从未发生过。
诸般变化，马伯庸一一看在眼里，心下却无多少得意，反更添几分警觉。他深知这并非因他本人突然有了何等魅力，实是因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诬告，不仅全身而退，更间接扳倒了来旺家这一角势力。在众人眼中，他成了连凤姐陪房都啃不下的硬骨头，风浪里立住了。更紧要的是，凤姐最后那各打五十大板的裁决，虽是对他的敲打，但在这些善于察言观色的下人解读里，在某种程度上，却被视作对他的某种——至少证明他在凤姐那儿，并非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他的地位，终究以这般惨烈的方式，得了这深宅的认可。无人再敢轻易将他视作那个可以随意拿捏、试探底线的新人了。
然，有光处必有影。
当他穿行院落，偶遇几个聚首低语的婆子媳妇，见他近前，谈话声立时戛然而止，那些目光复杂地在他身上扫过，有忌惮，有探究，更有一丝难言的隔阂与排拒，随即她们便若无其事地散开，留下些许尴尬的寂静。
一回，他从凤姐处回事出来，正撞上接手了来旺家部分肥差的吴新登家的。吴新登家的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敲打：马管事如今是越发得奶奶青眼了，往后一处当差，还望您多提点着些。只是咱们府里办事，最讲究规矩情分，有些旧例能动，有些嘛……呵呵，一动就容易惹出麻烦来哟。 她话里话外，点明他仍是，提醒他莫要触动旧有利益格局。
马伯庸听出弦外之音，面上依旧谦逊，回道：吴嫂子说笑了，伯庸年轻识浅，诸多事体还要赖嫂子这般老人多多提点。一切自然按府规与奶奶的吩咐办理，不敢擅专。
吴新登家的笑了笑，未再多言，扭身去了，那背影也带着几分矜持。
马伯庸心中明白，经此一役，他算是被彻底划入了凤姐直系却非旧党之列。凤姐用他，是看中其能力，能办事，能生利，却绝不会视他若来旺家那般自小的心腹旧人。而他与来旺家及其背后盘根错节的陪房旧势力，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形成僵持对峙之局。明面上或许再无风波，然暗地里的提防掣肘，只怕更甚从前。这无形中，也为他想要推行的核查旧账、精简采买流程等之事，埋下了更多看不见的绊索。
此乃胜利之后的孤立。他赢得了立足之地，却失去了某种群众基础，被推至一个更显眼、亦更微妙的位置。
这日傍晚，马伯庸回至自己所居的僻静小屋，刚掌上灯，便听闻门外有细微动静。他立时警觉，沉声问道：
门外默了一下，传来一个怯怯带泣之声：马……马管事，是……是福贵。
开门见福贵瑟缩立于门外暮色中，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面上泪痕未干，眼里满布着恐惧与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是怎了？进来说话。马伯庸侧身让他进来，随即掩上门。
福贵一进屋，便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马管事，小的……小的对不住您！上回栓柱那事，小的未能及早察知，几乎害了您……小的这几日，寝食难安啊！
马伯庸静静观察着他，心下已然明了。福贵这是被前番风波吓破了胆，同时也看清了府中人情险恶，派系倾轧的残酷。他先前帮自己探听消息，虽也算尽心，但犹存观望自保之念。如今来旺家倒台，栓柱的下场历历在目，他恐怕是觉得自己再无退路，唯有紧紧抱住马伯庸这根在他看来已足够粗壮、且能在凤姐面前说得上话的，方能在这府中存活下去。
起来说话，马伯庸伸手扶起他，语气平和，上回的事你做得甚好，若非你及时传信，我未必能寻得翻身之机。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更无需自责。
福贵抬起头，眼泪涌得更凶，目光却亮了些许：马管事，您……您不怪小的？还愿意信小的？
马伯庸凝视着他，缓缓道：福贵，在此深宅府邸之中，忠心有时比聪明更紧要。我马伯庸行事，向来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怨必报。你既真心愿意跟随我，我自不会亏待于你。往后，眼睛放亮些，耳朵放长些，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报与我知。只要有我马伯庸一口吃的，便饿不着你。
话虽直白，却正中福贵下怀。他要的，便是这样一个明确的承诺，一个可以依附的庇护。
福贵闻言，重重叩首，语气极其坚决：马管事，从今往后，福贵这条命就是您的！您令往东，绝不住西！若有三心二意，叫天雷轰顶，不得好死！
马伯庸看着他，心中微动。历经这一场生死风波，他总算收得了一个真正意义上、肯为他所用的自己人。虽然这自己人的忠诚，今日尚且建立在恐惧与利益之上，但总胜过孤身一人，独行于这虎狼之穴。
他伸手扶起福贵，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心意我已知晓。去吧，往后行事，更须小心谨慎，勿要授人以柄。
福贵用力点头，抹去眼泪，提着食盒退出屋去，脚步似乎较来时踏实了许多。
屋内复归寂静。马伯庸独坐灯下，看着那跳跃的灯焰，心绪纷杂。
地位稳固了，处境却更显孤立。
收得一个心腹，肩上便多担一份责任。
赢得了表面的尊重，却陷入了更深沉的派系漩涡。
这胜利的果实嚼来，满口皆是涩意与孤寂。然而他深知，自己已无退路。在这贾府深不见底的潭水中，他这块被凤姐亲手立起来、又被众人视为硬骨头的礁石，唯有继续硬着头皮，更加审慎，更加坚定地，一步步走下去。前路，注定崎岖不平，而那隐藏在账目亏空与人心叵测之后的更大谜团，或许，正随着他地位的微妙变化，缓缓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