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张紧贴胸口的银票,马伯庸并未如释重负,反而感觉另一块巨石——那枚关乎身份的印章,更沉地压上了心头。银钱之路已探明可行,接下来,便是解决身份困局的时刻了。
他脚步未停,方向却已转变,不再是回府的路,而是朝着城西“兴隆绸缎庄”行去。心跳刚因银号之行稍平,此刻又因前路未卜的试探而悄然加速。
至绸缎庄门前,但见客流尚可,伙计迎来送往,表面看去,生意依旧兴隆。马伯庸整了整衣袍,将方才那点侥幸与悸动尽数压下,脸上换回了贾府管事公干时那副矜持中带着威势的神情,迈步而入。
柜后,周掌柜正拨着算盘,抬头见是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堆起满满的笑容,绕过柜台迎了上来:“哎呦!马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里面用茶!”
往日的“马管事”变成了更显亲热的“马爷”,但这热情底下,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疏远。
马伯庸微微颔首,随他进了内间雅室。落座后,他不急着寒暄,目光沉静地落在周掌柜脸上,直看得对方笑容有些发僵。
“周掌柜,”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今日前来,是为一桩公事。”
“您请讲,请讲。”周掌柜亲自斟茶,手势殷勤。
马伯庸不接茶,只从袖中取出那份早已备好的、记录着“孝敬”数目与品类的简略账目,轻轻推至对方面前。
“贵号今年送至府上的年礼,数目品类,皆在此处。府上核验时发现,与往年旧例,颇有出入。”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指尖在“银一百五十两”和“苏杭上等绸缎四匹”上点了点,“银子成色分量,暂且不提。单说这‘上等绸缎’……”
他略一停顿,目光如锥,刺向周掌柜,“经府里老人验看,乃是积压了两三年以上的陈货,经纬已松,色泽暗沉。周掌柜,贵号如今,便是拿这等货色来敷衍贾府了么?”
周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额角渗出细汗,忙不迭起身拱手:“马爷!马爷您息怒!这、这定然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弄错了!小人回头定狠狠责罚!绝无敷衍府上之意啊!”
马伯庸任他辩解,并不打断。雅室内只闻周掌柜急促的呼吸与窗外隐约的市声。他只端起那杯温热的茶,却不饮,指腹缓缓摩挲着微烫的杯壁,轻轻吹了吹浮沫,待周掌柜话音落下,他才抬眸,才缓声道:“哦?是下面的人弄错了?”他语速慢得折磨人,“我还当是贵号如今眼界高了,或是……听闻了什么风声,觉得贾府这门亲旧,已不值得维系了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掌柜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上血色褪尽,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周掌柜脸色一白,连连作揖:“不敢不敢!马爷您言重了!贾府是何等门第,小人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有此妄念!此事是小人疏忽,疏忽!回头立刻备上足色的孝敬,亲自、亲自送到府上向二奶奶请罪!”
见火候已到,对方气焰已被打压下去,心神正乱,马伯庸知道,时机来了。
他放下茶杯,脸上冰雪稍融,语气也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质问只是公事公办:“周掌柜既如此说,想必真是误会。罢了,此事我便暂且压下,容你几日料理。”
周掌柜如蒙大赦,刚要道谢。
马伯庸却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口问道:“对了,前次你来府里,似乎提起过,收到一块刻字古怪的旧石头?我方才猛地想起这事。”
周掌柜正心神激荡,只求平息风波,闻言一愣,才茫然接话:“啊……是,是有一块,质地尚可,就是上面的字曲里拐弯,无人认得,收来也没甚用处,一直丢在库房角落……”
“哦?”马伯庸端起茶杯,借此动作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我近日偶识一位老先生,于金石篆刻上颇有癖好,就爱收集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周掌柜若舍得,不妨拿来与我瞧瞧,若那老先生看得上眼,或可帮你转手,也省得占着地方。”
他将“帮你转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纯粹是顺手帮忙。
当那枚石头被放入他手中时,指尖传来的温润质感与怀中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唯有刻痕的走向截然不同。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把可能开启生门、冰冷而沉重的钥匙。
周掌柜此刻只求平息“孝敬”风波,哪还在意一块破石头,忙不迭应承:“马爷您太客气了!一块破石头,说什么舍得舍不得,您若有用,尽管拿去便是!我这就让人去取!”
片刻后,一个伙计捧着个不起眼的木盒进来。周掌柜亲自打开,里面正是一块青田石印章,与马伯庸怀中那枚,大小、石质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刻的字体截然不同,更为古奥扭曲。
马伯庸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伸手拿起,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触感。他假意仔细端详片刻,点点头:“看着是有些年头了。我且拿去给那位老先生瞧瞧,成与不成,都给你个回话。”
“全凭马爷做主!有劳马爷费心!”周掌柜巴不得送走这尊神,连带这块“瘟神石头”。
马伯庸将这第二块石头放入怀中,与自己那枚印章紧贴在一起。一大一小, 一明一暗。他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走出绸缎庄,阳光刺目。
此行目的已然达到。他不仅验证了周掌柜手中确有类似印章,更成功地将一枚可能的线索物拿到了手中。虽然此印非彼印,但它无疑指明了一个方向——这类印章,并非孤例,它们或许指向某个被遗忘的群体,或一条隐秘的路径。
下一步,便是弄清这印章与石头的真正含义。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寻了个僻静茶馆,要了间临街的雅座。门窗紧闭,喧嚣被隔绝在外。
他取出两件石物,并排放在桌上。就着从窗格透进的、被切割成细条的日光, 他反复比对着。石质、大小、打磨工艺,如出一辙,唯字符迥异。
“不是孤例……”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那陌生的刻痕,“两块了……这绝不是巧合。这像是一种……凭证?信物?还是某个隐密行会的标记?”
周掌柜处看来已无线索可挖,他不过是机缘巧合收来一枚。真正的答案,恐怕藏在更隐秘的地方,或许在某个当铺的故纸堆里,或许在某个落魄书香门第的旧物中,又或许,只有在黑市那些专营禁忌之物的鬼市里,才能窥得一丝真相。
下一步,查询的方向必须转变,目标必须更明确。这枚新得的印章,就是最好的样本和敲门砖。
贾府内部的倾轧与危机依旧迫在眉睫,但在他个人的求生之路上,这枚意外得来的石头,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探路石,虽未激起滔天巨浪,那泛开的涟漪,却清晰地指示了水下暗流的方向。
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心绪,来思考如何利用这新得的线索。
贾府内部的倾轧与危机依旧迫在眉睫,但在他个人的求生之路上,他仿佛又于迷雾中,望见了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