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府里静得异乎寻常。马伯庸照常办事、回话,心头的弦却越绷越紧。这天后晌,他去外库房送修缮单据,才在墙角根儿听到了几句实情。
两个小厮躲在库房后墙根偷懒,一个正说得起劲,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面人脸上:
“……谁说不是呢?直接就撵了!”
“真……真就这么撵出去了?”另一个声音发颤,“我前儿还看见她在园子里走,那模样……”
“模样顶什么用?”先头那个打断他,是后门当值的栓子,“你当是请客吃饭呢?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路都走不稳当,就一身旧衣裳,连包袱皮都没让捎上……”
马伯庸的脚步滞住了。那字句却像沾了油的针,直往他耳朵里钻,扎得脑仁嗡嗡作响。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倏地窜上天灵盖,他僵在原地,指间的单据被攥得死紧,脆弱的纸缘几乎要嵌进肉里。
虽然两日前曾亲眼见晴雯被从怡红院拖出来,但亲耳听到这“结局”,胸腔里仍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掏了一下。那么个鲜活灵透的人,末了,只剩一辆破骡车,扔回那个未必愿意收留她的“家”。
他木然交完单据,折返时,胸口那股浊气却堵着,无处可去。回去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近来常走的平坦大路,另一条,则要绕过那吞噬了晴雯的后角门。他的脚像是有自己的主意,鬼使神差地,便拐进了那条阴森的夹道。
夹道幽深,两堵高墙像是要挤拢过来,把头顶的天空裁成一条灰白的细线,漏下的几分日头也是冷的。离角门尚有十余步,他便停了脚。那扇平日里仆役杂工进出的旧木门,此刻紧闭着,像合上的棺材板。一个守门婆子揣着手,歪在条凳上打盹,鼾声时断时续,与这死寂缠斗着。空气里,除了常年的潮霉气,似乎还隐约漂浮着一丝土腥与……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的味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门前的青石板,忽地定在靠近门槛处——那里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暗沉渍痕,颜色深浊……
他猛地别开脸,喉头一阵发紧。
恰在此时,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一个浆洗婆子提着空木桶闪身进来,瞧见马伯庸,明显一愣,脸上随即堆起些不自在。
“马管事,”她讪讪道,“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随便走走。”马伯庸压着声线,力求平常,“方才外头……没甚事吧?”
婆子眼神游移,含糊应道:“能有什么事……都干净了。”
都干净了。
这三个字像冰刺,扎得他心口一抽。马伯庸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他没再问,只从喉间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应答,目光在那婆子湿漉漉、冻得通红的指关节上一掠而过,随即转身便走。他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会忍不住露出什么不该有的神色。
将出夹道时,他最后回望一眼。那婆子正弯腰从井里提水,哗啦啦的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用力冲刷着角门附近的那一小块地面,一遍,又一遍。
回到值房,马伯庸在窗前站了许久。
窗外,贾府层叠的屋脊飞檐依旧,仍是那个钟鸣鼎食的富贵窟。但他清楚,就在这锦绣堆里,一个叫晴雯的丫头刚刚无声无息地没了。或许不出几日,便再无人会提起这个名字,仿佛她从未在这府里存在过。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场景:王夫人屋里的自鸣钟依旧滴答走着,琏二奶奶还在算计着下一笔利钱,姑娘们或许正为了一碟点心说笑。贾府的这台巨大机器,连一颗小小的、光艳夺目的齿轮崩碎了,都不会有丝毫停顿,只需片刻,就有新的、更“合用”的零件被填进去。而那颗被崩坏的废齿,去了哪里,是埋在乱葬岗,还是扔在破骡车里等死,无人在意。
他想起晴雯的模样。不是最后那张惨淡的脸,而是早些时候,园子里偶遇的那个穿着鲜艳、眉眼灵动,带着几分傲气和伶俐的姑娘。她会为了一个花样和鸳鸯争执,会因宝玉摔了扇子而嘟囔,是个活生生的、会笑会恼的人。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就因为她生得太好?性子太直?还是因她恰好成了主子们斗法时,那个必须被搬开、被碾碎的“绊脚石”?
他马伯庸呢?比晴雯强在哪儿?是多认得几个字,还是多会算几本账?在主子眼里,恐怕并无分别。晴雯的针线,他的账本,都不过是府里一件用得趁手的“物事”。用得上时是宝贝,用不上或碍了眼时,说扔,也就扔了。
今日他们能这样对晴雯,来日就能这样对他,对府里任何一个下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眼里,他们这些人的命,贱如草芥。
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顺着脊梁骨爬满全身。前几日刚经历盘问时,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更深的惊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先前还思忖着要寻稳妥时机,要准备得更充分些。如今看来,何等可笑!
这贾府就是一口正在缓慢沉没的破船,甲板上的人已开始互相倾轧,将身边最无力的同伴推下去垫背。他若再不跳船,下一个被扔下去喂鱼的,保不齐就是他自己。
必须走。
这念头不再仅是盘旋脑际的选项,而是燃在胸腔里的一团火,灼得他坐立难安。不是将来,不是过些日子,而是立刻,马上!
他猛地起身,在狭小的值房里急促踱了两步,复又强迫自己坐下。
不能慌。越到此时,越要沉住气。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归冷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
快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