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三天,八月十六日上午。
在河湾镇全体党政干部和受灾群众的共同努力下,镇区三条主要街道的淤泥和垃圾已被基本清除,并进行了彻底的消杀。一些结构尚好的自建混凝土房屋,经过人武部长郑卫国带人仔细检查鉴定后,被确认可以安全居住。陈峰当即下令,允许这部分居民返回家中,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集中安置的压力。
剩余未能返家的群众,则被集中安置在用首批抵达的移动板房搭建的三个临时安置点内,生活条件虽仍简陋,但比起帐篷已改善许多。也有部分固执的乡亲自行清理了已成废墟的宅基,在上头重新支起了帐篷,守着故土不愿离开。陈峰得知后,并未强制驱离,只要求郑卫国逐一排查,确保选址安全即可。他理解这份故土难离的情结,更何况,整个镇区的重建规划已在酝酿之中,这不过是短期内的权宜之计。
镇政府的办公地点也已从西山坪帐篷迁回原址。镇政府那栋三层高的主楼历经洪水冲击,主体结构依然坚挺,经过抢修和清理已能投入使用。只是后院的干部宿舍以及一侧的综合便民服务中心损毁严重,短时间内难以恢复。
于是,各类办公室只能挤在主楼里,走廊里人来人往,电话声、打印声、交谈声不绝于耳,虽显拥挤杂乱,却透着一股灾后重生的忙碌生气。
此刻,陈峰正坐自己的镇长办公室里,仔细审阅着刚刚写完的《关于“8?13”特大洪灾险情发现及应急处置情况的说明》。这是省长林正阳亲自交代的任务,他写得极其慎重,力求客观、准确、全面地反映事实。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窗户照在纸面上,字里行间仿佛重现了那惊心动魄的日夜。
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准备再检查一遍时,桌面上那部屏幕碎裂、却顽强坚持工作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市纪委副书记 罗浩。
陈峰目光一凝,心头微微一动。他立刻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声音沉稳如常:
“罗书记,您好!”
电话那头,罗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甚至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肃,没有丝毫寒暄,直接下达指令:
“带上‘8?13’相关材料和证据,立即动身去关陵县委。省、市纪委的联合调查组同志,一小时后抵达,要第一时间与你谈话。”
话音干脆利落,说完便挂断了电话,甚至没留给陈峰一句询问细节的时间。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陈峰缓缓放下手机,目光再次落在刚刚写完的那份情况说明上。阳光依旧明亮,但纸面上的字迹似乎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省、市纪委联合调查组!
一小时后就到!
第一时间与他谈话!
罗浩简短的话语里包含的信息量巨大,且每一个字都透着非同寻常的分量。
“清算,终于开始了!”
这句话在陈峰心头一闪而过,这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力度也更大,直接就是省、市两级联合,足见省委对此次灾难的重视程度和彻查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行动起来。他将那份墨迹未干的《情况说明》仔细装入文件袋,拿起桌上那部即将寿终正寝的手机,检查下里面的内容,确认没有问题后,随即拨通了关云河的电话。
“老关,我马上要去县里一趟,当面向纪委调查组汇报工作。镇上的事,由你全权负责。安置点的物资调配、街道的后续清理计划,以及返家居民的隐患排查,这几项工作不能停,有任何紧急情况,随时打我电话。”
电话那头的关云河显然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语气凝重地应道:“明白,陈镇放心,家里有我。”
放下电话,陈峰拎起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依旧忙碌嘈杂,干部们抱着文件步履匆匆。经过党政办门口时,陈峰余光瞥见林夏正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却投向门外,与他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陈峰面色平静如常,对几位擦肩而过的同事微微颔首,径直下楼。
镇政府大院门口,不对,现在已经没了门口,院墙被毁,现在处处都是门口。陈峰径直走向那辆满是泥点的黑色坦克300越野车。伸手正要拉开车门,林夏快步追了上来,抢先一步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这段时间你都未休息好,你去哪里,我送你。”
陈峰拉车门的手顿在半空,转头看向林夏。她站在车边,眼神里褪去了平日里的灵动狡黠,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
“这是公事。”陈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是公事。”林夏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你现在这个状态开车不安全,你的安危身系整个河湾镇的重建工作,我是对五万多河湾百姓负责!”
她的理由充分且正当,甚至带着下级对上级安全负责的态度,堵住了陈峰任何基于个人情绪的回绝。
陈峰沉默地看了她两秒,她那执拗的眼神让他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争执只是浪费时间。他不再多言,绕过车头,上了副驾。
林夏利落地启动车子,平稳地驶出镇政府区域,颠簸在尚未完全清理干净、依旧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压过碎石的声响。
压抑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陈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但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放松,而是在脑中梳理着即将面对的问询和需要陈述的要点。那份沉重的报告和那部旧手机就放在他怀里。
林夏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双手紧握方向盘。她不时透过后视镜,瞥向看似望着窗外的陈峰。他的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疲惫,这让她的心微微揪紧。
几次,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只留下车内压抑的沉默和引擎的低吼。
终于,越野车颠簸着驶出河湾地界,轮胎碾上相对平坦的关灵路时,林夏像是终于鼓足了所有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死寂,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头盘桓数日、几乎要破茧而出的问题:
“陈峰,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