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东家碰了一鼻子灰离去后,接连几日,“五味轩”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平静之中。苏晏晏知道,这平静之下恐怕酝酿着更大的风波,但眼下,她只能按捺住性子,和杜康一起,守着那瓮日渐醇厚的佛跳墙,也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日常。
秋意愈深,早晚的寒气已经有些刺骨。这一日,天色还未大亮,苏晏晏裹紧了衣衫,准备去早市采买。刚打开后门,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巷口传来熟悉的、富有节奏的“梆梆”声,是卖柴的老张头来了。
“苏掌柜,早啊!”老张头佝偻着背,拉着一辆堆满干柴的板车,脸上被寒风刮得通红,却依旧带着朴实的笑容,“今早的柴火,都是上好的松木,耐烧,烟气也小。”
“张老爹早,辛苦您了。”苏晏晏连忙让开身子,帮着老张头将一捆捆干柴搬进后院柴房。松木特有的清香混着晨露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寒意。
“这天气,说冷就冷了。”老张头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呵出一口白气,“家里老婆子这两天受了风寒,咳嗽得厉害,我这心里头惦记着,得赶紧卖完柴回去照看。”
苏晏晏闻言,心中一动。她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老张头单薄的衣衫,说道:“张老爹,您且等等。”她转身快步回到厨房,从灶上一直温着的热水锅里舀了一大碗滚烫的姜枣茶,又用油纸包了两个还温热的、杜康一早蒸好的菜肉包子,塞到老张头手里。
“这……这怎么好意思……”老张头看着手里热腾腾的茶和包子,有些手足无措。
“快趁热吃了,暖暖身子。”苏晏晏不由分说,“大娘病了,您更得保重自己。这点东西,不值什么。”
老张头眼眶有些发红,连连道谢,就站在后院屋檐下,大口地喝着姜茶,吃着包子。滚烫的食物下肚,他冻得发青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人也显得有了精神。
送走千恩万谢的老张头,苏晏晏心中感慨。这些市井小民,日子过得清苦,却有着最朴素的善良。比起钱不多那般精于算计的商人,或是官场上那些心思叵测的官员,他们的喜怒哀乐是如此真实而直接。
这让她想起了一道极其普通,却充满了烟火气和温情的食物——萝卜炊饭。
萝卜是秋冬季最寻常的食材,价格低廉,却能做出无比温暖的美味。在这个微寒的清晨,为这些辛苦劳作的街坊,也为自己和同伴们,做一锅热气腾腾的萝卜炊饭,再合适不过。
打定主意,苏晏晏加快了去早市的脚步。她特意挑了几个水灵灵、沉甸甸的白萝卜,又割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称了些干香菇和虾米。
回到店里,杜康已经开始准备午市的食材,见她拎着萝卜和肉回来,有些诧异:“今日想做什么?”
“做个萝卜炊饭,给大家当早饭,也给街坊邻里分一些。”苏晏晏一边挽袖子一边说道。
杜康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将最大的那口铁锅刷洗干净,又去后院多搬了些柴火。他明白苏晏晏的用意,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维系好与周围市井邻里的关系,或许在关键时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寻常料理,最能抚慰人心。
苏晏晏开始动手。她将白萝卜洗净,不用去皮(萝卜皮富含风味且营养),直接用擦子擦成粗丝,这样既能保留萝卜清脆的口感,又容易入味。五花肉切成薄片,干香菇和虾米分别用温水泡发,泡发的水留着备用,那是鲜味的来源。
起锅烧热,下少许猪油。油热后,放入五花肉片,中小火慢慢煸炒,直到肉片出油,边缘变得金黄焦香。油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那是任何植物油都无法替代的、属于家的丰腴味道。
接着,将泡发后切丝的香菇和沥干水分的虾米倒入锅中,与猪油渣一同翻炒,激发出菌菇和海味的复合鲜香。然后,主角登场——将擦好的萝卜丝全部倒入,快速翻炒,让每一根萝卜丝都均匀地裹上油脂。
萝卜丝在热力的作用下微微变软,开始渗出清甜的汁水。这时,倒入泡发香菇和虾米的水,再加入适量的生抽、少许老抽调色,以及一点点糖来平衡咸味、凸显鲜甜。不需要过多的香料,萝卜本身的清甜和猪肉、香菇、虾米的鲜味便是最好的调味。
翻炒均匀后,将炒好的所有配料连同汤汁一起,倒入已经淘洗干净、沥干水分的白米上。米是普通的粳米,此时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用锅铲轻轻将米饭与配料拌匀,让每一粒米都沾染上那诱人的色泽和香气。
最后,加入适量的清水(水量比平时煮饭稍多一点,因为萝卜也会出水),盖上锅盖,大火烧开后,立刻转为小火,慢慢焖煮。
接下来的时间,便交给了火与时间。
苏晏晏没有离开厨房,她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看着杜康控制着火候。小火慢焖,是萝卜炊饭成功的关键。要让米饭充分吸收汤汁的精华,又要让萝卜变得软糯清甜,同时锅底还能形成一层香脆的锅巴。
渐渐地,锅盖边缘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汽,带着萝卜的清甜、猪肉的醇厚、香菇的浓郁和虾米的鲜香,混合成一种无比诱人、让人食指大动的复合香气。这香气不像佛跳墙那般奢华馥郁,却更加亲切、踏实,充满了市井生活的温暖质感。
“好香啊!”林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舒缓神色,“是萝卜饭的味道,许久没闻到了。”
“一会儿就好,林先生稍等。”苏晏晏笑道。
当锅内的水分即将收干,米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时,杜康撤去了灶膛里大部分的柴火,只余一点炭火余温,进行最后的“焗”。这一步,是为了让锅巴形成,也让米饭的口感更加饱满。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杜康示意可以了。
苏晏晏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揭开了锅盖。
霎时间,一股更加浓郁奔放的蒸汽混合着香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只见锅中米饭粒粒分明,染上了酱汁诱人的琥珀色,晶莹油亮。金黄的萝卜丝、棕色的香菇丝、粉红的肉片和橘红的虾米点缀其间,色彩丰富,令人垂涎。最诱人的是贴着锅边的那一层,已经形成了焦香酥脆的黄金锅巴。
苏晏晏用饭勺将米饭与配料从底部向上翻拌均匀,让锅巴也混入其中。她先盛出几大碗,让杜康、林泉和苏十三趁热吃。然后又用几个干净的大海碗,盛得满满的,上面再压上实实在在的饭菜。
“我去给街坊们送一些。”苏晏晏说道,用托盘端着几碗萝卜炊饭走了出去。
她先去了隔壁的布庄,布庄娘子正在整理布匹,闻到香味连连道谢;又去了对门的杂货铺,老板笑得合不拢嘴;还给巷口修鞋的老李头送了一碗,老李头捧着碗,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最后,她端着一碗,走到了斜对面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那里住着一位寡居的婆婆,姓吴,儿子早年出海遇了难,儿媳改嫁,只剩下她一个人靠给人缝补浆洗勉强过活,性子有些孤僻,很少与人来往。
苏晏晏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吴婆婆那张布满皱纹、带着警惕的脸露了出来。
“吴婆婆,”苏晏晏将手里热气腾腾的萝卜饭递过去,脸上带着最真诚的笑容,“今天店里做了点萝卜饭,给您送一碗尝尝,还热乎着。”
吴婆婆愣了一下,看着那碗堆得冒尖、香气扑鼻的饭菜,又看了看苏晏晏清澈的眼睛,警惕的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她伸出枯瘦的手,接过了碗,低低地说了一声:“多谢。”
“您趁热吃,碗不急,我回头再来拿。”苏晏晏笑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许久。
回到店里,杜康他们已经吃上了。苏十三吃得最快,一大碗饭已经见了底,正用勺子刮着碗边最后的锅巴碎,嚼得嘎嘣脆响。林泉则吃得慢条斯理,细细品味着米饭中融合的各种滋味,眼中带着满足。杜康没说什么,但看他比平时多添了半碗饭,便知道这简单的萝卜饭,很合他的胃口。
苏晏晏自己也盛了一碗,坐下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米饭吸饱了汤汁,软糯咸香,带着猪肉的丰腴和油脂的润泽。萝卜丝已经变得半透明,软糯清甜,完美地中和了油腻感。香菇带来了山野的醇厚,虾米则贡献了海洋的鲜灵。最妙的是偶尔嚼到的锅巴,焦香酥脆,是整碗饭口感和味道的点睛之笔。
简单,却无比治愈。
四人围坐在后院的小桌旁,默默地吃着这碗充满烟火气的萝卜炊饭。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带来些许暖意。佛跳墙的深沉香气依旧在背景里萦绕,而眼前这碗朴实的饭食,却更直接地温暖了肠胃,也温暖了人心。
“这饭,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林泉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家母在世时,每到秋冬,也常做这样的萝卜饭。那时家道尚未中落,用的料或许好些,但这份暖意,是一样的。”
杜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神却有些悠远,似乎也想起了某些久远的、与食物相关的记忆。
苏十三抹了把嘴,道:“吃饱了,干活都有劲。”
苏晏晏看着他们,心中那份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惶惑不安,似乎也被这寻常的温暖冲淡了许多。是啊,无论前路如何,日子总要过,饭总要吃。维系着这市井的温情,守护着这寻常的烟火,便是他们此刻最坚实的堡垒。
这碗萝卜炊饭,或许无法抵御外面的狂风暴雨,却足以让他们,以及他们身边的人,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暖意。
而这暖意,有时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加珍贵,更能给人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