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行,官道上的景象便越发触目惊心。
起初还只是三三两两背着包袱、面带愁容的行人,待到骡车临近信州地界,道路上已汇成一股灰扑扑的人流。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推着独轮车的,挑着破旧家什的,更有甚者,只是拄着木棍,赤着双脚,眼神空洞地向前挪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种深沉的绝望气息。
苏晏晏紧紧抱着璎珞,坐在颠簸的板车上,看着车外那望不到头的人流,心中震撼难言。她自幼长在汴京,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大规模的流离失所。
“北边……真的打起来了?”她喃喃道,想起之前零星听到的传闻。
苏十三坐在车尾,目光扫过人流,脸色凝重。“嗯。”他低应一声,没有多说,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心中的不平静。这些流民,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显然是经历了长途跋涉和饥荒的摧残。他们的目的地,同样是相对安稳的南方。
骡车在人群中艰难穿行,速度慢了许多。车夫不时吆喝着,让骡子小心避让。有些流民看到他们这辆还有位置的板车,眼中会流露出渴望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但大多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赶路。
“姐姐,他们……没有家了吗?”璎珞小声问道,看着一个从车旁走过的、与她年纪相仿却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那女孩赤着脚,脚上满是血泡和泥污。
苏晏晏心中一酸,将璎珞搂得更紧,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无家可归?
“世道如此。”苏十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苏晏晏心湖。是啊,活下去。在这乱世,能活着到达目的地,已是万幸。她看着车外那些挣扎求生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们的逃亡,并非孤例,只是这时代洪流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傍晚时分,骡车随着人流,停在了信州城外的一片旷野上。这里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流民,或坐或卧,密密麻麻,如同迁徙的蚁群。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叹息声,咳嗽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交响。
车夫不肯再往前送,说是城里不让这么多流民进去,他拿了剩下的车资,便匆匆赶着骡车离开了。
苏十三护着苏晏晏和璎珞,在人群边缘找了个相对空旷些的地方落脚。他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两个杂面饼,分给苏晏晏和璎珞,自己则只喝了点水。
“你吃吧,十三哥哥。”璎珞将自己那个饼掰下一大半,递给他。
苏十三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中一软,接过那小半块饼,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饿,你吃。”
苏晏晏知道他在硬撑,将自己那个饼也掰开,强硬地塞了一半给他:“我们必须保持体力。”
苏十三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没有再推辞。
夜色降临,旷野上燃起了零星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茫然的脸。寒风刮过,带来刺骨的冷意。苏晏晏将璎珞紧紧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苏十三则坐在她们外侧,如同沉默的礁石,挡住了大部分寒风,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流民中并不平静。时有为了一点食物或一块避风之地而起的争执,甚至殴斗。黑暗中,偶尔会传来女子压抑的惊呼和孩童受惊的哭喊,更添几分不安。
苏十三的眼神在黑暗中格外锐利。他注意到有几个身影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穿梭,目光不时扫过那些看起来稍微齐整些、或者带着女眷的流民。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短匕,是他离开饶州前,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换来的。
后半夜,果然有人摸了过来。是三个衣衫褴褛却眼神凶狠的汉子,径直朝着苏晏晏和璎珞的方向靠近,目光落在她们虽然破旧却还算完整的包袱上。
“小娘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为首一人嘴里说着哀求的话,手却毫不客气地伸了过来。
苏十三骤然起身,挡在苏晏晏身前。他身形挺拔,虽穿着粗布衣,但那瞬间散发出的冷冽气势,让那三个汉子动作一滞。
“滚。”苏十三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那三人被他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为首那人色厉内荏地道:“你……你凶什么?大家……大家都是逃难的……”
“我说,滚。”苏十三往前踏出一步,短匕的寒光在袖口若隐若现。
那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显然被他的气势镇住,又见讨不到便宜,悻悻地骂了几句,转身钻入了黑暗中。
苏晏晏在身后,看着苏十三宽阔而坚定的背影,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在这混乱绝望的人潮中,他是她们唯一的安全屏障。
苏十三没有立刻坐下,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他看到不远处,也有几处发生了类似的骚扰,有的得逞,有的被驱赶。这流民潮,就像一锅即将煮沸的粥,表面平静,内里却充满了躁动与危险。
他退回苏晏晏身边,低声道:“天亮我们就走,不能在这里久留。”
苏晏晏用力点头。信州城近在咫尺,却不得而入。前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她们必须尽快穿过这片混乱的区域,找到相对安全的路径。
夜色深沉,寒风刺骨。旷野上,万千流民在饥寒与恐惧中挣扎。苏晏晏抱着璎珞,靠着苏十三坚实而温暖的脊背,在这片绝望的海洋中,守护着属于她们的一叶孤舟,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南行路,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