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的银环还在发烫,像有火苗贴着皮肤往上爬。我抬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金属就缩了回来。那热度不是错的,是活的,顺着血脉往脑子里钻。
陈砚站在我旁边,没有说话。他的影子斜斜地打在操作台上,手电光早就熄了,只有指纹识别区还亮着一点蓝光,一闪,一闪。
地上那块拼好的金属片静静躺着,表面的纹路不再跳动。刚才舱里那个“我”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你是外壳,我是核心。你说不想死,也不想变成别人。所以妈妈把你拆开了。
我不信。可我又没法说她撒谎。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绿色腐蚀液的残渣,指节发白。风衣袖口蹭过嘴角,沾了一点干掉的血迹。
“找东西。”我说。
陈砚转头看我。
“能放影像的东西。”我盯着操作台,“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就一定有人录下来了。”
他没问为什么。他只是蹲下去,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堆着几卷电线、一个锈住的扳手,还有一台老式胶片相机,裹在皮质包里,边角磨得发白。
他拿出来的时候,相机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内部弹簧松动了。镜头盖已经掉了,取景框裂了一道缝。
“还能用吗?”我问。
他没答,只把相机翻过来检查底座。接着从旁边一堆废弃设备里抽出一根接口线,插进应急电源插座,又接上一台布满灰尘的小型放映机。
“试试。”
他按下开关。机器嗡了一声,灯泡闪了几下,终于亮出一道昏黄的光束,投在对面墙上。
胶片缓缓转动。画面开始跳动,黑白的,边缘模糊。
第一帧出现时,我愣住了。
那是疗养所的走廊。墙纸是淡黄色的,带着细小的花边图案。我记得这地方。小时候来过,母亲带我来的。她说这里能治病。
镜头移动,对准一间房间。门开着。玻璃舱摆在中央,和现在这一模一样。
然后,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
七岁。红裙子。头发扎成两个小辫。脸很熟。
是我。
我站在原地没动,但墙上的“我”已经走到玻璃舱前。舱门开着,里面蜷缩着一个孩子,穿着白衣服,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在哭。
墙上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镜头。
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呼吸停了。
因为我知道镜头后面是谁。
下一秒,墙上的我伸出手,一把将那个孩子推进舱内。动作干脆,没有犹豫。舱门关上,锁死。
画面切到另一段。
还是同一天。我穿着同样的红裙,站在第二个玻璃舱前。又一个孩子被推了进去。
再切。
第三个。
第四个。
第五个。
第六个。
每一次推进去之后,墙上的我都会回头,看向镜头,嘴角慢慢扬起。一次比一次笑得深。
而每一次,她的目光都直直对着拍摄者——林晚。
我猛地冲上前,一拳砸向放映机。
机器炸开,灯泡爆裂,电线崩断,胶片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地上还在缓缓转动。碎片四散,其中一片正对着我的脚尖。
我低头。
碎片里映出一张脸。
是我的。
她在笑。
我又捡起另一块。
还是我。
也在笑。
我把所有碎片扫到一处,蹲下去看。每一块都映着我的脸,角度不同,表情一致——嘴角上扬,眼神平静。
但有一点不一样。
我数了一下。
第一块碎片里的我,左耳有三枚银环。
第二块,两枚。
第三块,一枚。
第四块,没有。
我伸手摸自己的耳朵。三枚都在。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
可地上的倒影告诉我,它们会消失。
一块接一块。
像某种计数。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容器数量的问题。
是……存活顺序。
每一个“我”死去,银环就少一枚。
而我现在戴着的这三枚……
是我最后剩下的。
我攥紧那块最大的碎片,边缘割进掌心。血流出来,滴在地上,正好落在之前腐蚀液烧出的字上——母体融合计划第七阶段。
血渗进“七”字的一横,颜色变暗。
陈砚站在我身后,一直没动。
“你看到了?”我问。
“我看完了。”他说。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是我动手?不是林晚?不是护士?不是那些穿白大褂的人?是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你当时愿意。”
“愿意?”我冷笑,“七岁的孩子懂什么叫愿意?”
“但她笑了。”他说,“每次推完人,你都笑了。不是被迫的笑,是……满足的。”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没有躲开视线。
“我不是受害者。”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声音低,“但我看到的画面不会骗人。”
我撑着地面站起来,腿有点软。左耳的热感还没退,反而更重了,像有什么东西在往耳骨里钻。
我走向操作台,手指划过指纹识别区的蓝光。
它亮了一下。
像是回应。
“她说要等我回来。”我低声说,“那个舱里的‘我’。她说她答应过要在这里等。可如果我只是被送去新身体的那个部分……那真正的我,是不是早就死了?”
陈砚没回答。
我转头看他,“你还记得你姐姐留下的笔记吗?她说实验失败了七次。”
“第七次成功了。”他接道。
“不对。”我摇头,“七次都没成功。因为每一次成功的标准,是原生意识彻底消失。而我……我一直没完全死。”
我抬起手,看着掌心流出的血。
“所以我才会不断搬家,不断醒来,不断怀疑。因为我残留的部分一直在反抗。直到今天,回到这里。”
陈砚往前走了一步,“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弯腰,从碎片堆里捡起一小段胶片。上面定格着最后一个画面——七岁的我,站在空荡的实验室中央,面对镜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像在行礼。
然后,她张嘴说了什么。
我看不清口型。
但我突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说:妈妈,我做好了。
我把胶片捏碎,粉末从指缝漏下。
“我不想做了。”我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左耳的银环猛地一烫。
不是热。
是痛。
像有人用针扎进耳骨,再一点点拧进去。
我咬住牙,没叫出声。
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开时,我看见操作台的金属边缘映出我的脸。
她在笑。
三枚银环。
两枚。
一枚。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