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处,空气凝固如铁。
陈十三死死盯着夜玲珑,那双总是藏着算计与戏谑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锐利如刀的锋芒。
茶杯边缘,那道无声蔓延的裂痕,就是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
夜玲珑却仿佛没有看见他眼中沸腾的杀机。
她只是自顾自地拢了拢垂落的白发,那双银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紧绷的侧脸,竟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陈大人,不必如此紧张。”
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少了往日的偏执,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
“这里面,没有什么阴谋。”
陈十三没有放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那天夜里救下林薇的人,是你?”
“是我。”
夜玲珑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为什么?”
这个问题,陈十三必须问。
夜玲珑的行事逻辑,从来都是为了她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大梦。
他想不出她有任何理由,会去救一个与她大业毫不相干的弱女子。
夜玲珑抬起眼。
那双银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牢房里,像是两轮被囚禁于此的清冷月亮。
“如果你非要一个原因……”
她顿了顿,语气飘忽,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
“可能,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吧。”
“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她那双被绝望填满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的目光飘向牢房外那片被石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都是可怜的女人罢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陈十三燃起的警惕之火上。
他愣住了。
是啊。
自己似乎真的把神经绷得太紧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见的每一个人都先预设三分恶意,算计,早已成了他的本能。
他下意识将所有人都当成了棋盘上的对手,却忘了,有些人,或许真的只是凭着一念之间的善恶在行事。
会同情,会怜悯,会做一些不计后果的“蠢事”。
陈十三紧绷的肩膀,在这一刻,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端起那杯已经裂开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仿佛也带走了心中的燥火。
“多谢。”
他没说谢什么,但夜玲珑懂了。
陈十三站起身,转身离去。
走到牢门口时,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以后,别再叫我陈大人了。”
“听着……生分。”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入黑暗,再未停留。
只留下夜玲珑一个人,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那双万年冰封、死寂如古井的银色瞳孔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
巡天鉴,副指挥使公房。
卫峥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此刻也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
“什么?端王不见了?”
他手中的狼毫笔悬在半空,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地落在公文上,迅速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一名玄衣卫单膝跪地,头垂得几乎要埋进地里。
“是!卫副使,属下已经派人将端王府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他的踪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陈十三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他刚从天牢出来,心中那股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不安,再次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一个大活人,还是个亲王,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卫峥放下笔,神色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他能跑到哪去?”
卫峥将一份密报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令下去,封锁九门,全城搜锁!我就不信,他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是!”玄衣卫领命而去。
公房内,只剩下两人。
“不必管他。”卫峥看向陈十三,声音冷硬,“一条丧家之犬罢了。”
“赵玉楼的处刑,已成定局,女帝亲临,谁也改变不了。”
话虽如此,陈十三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却愈发强烈。
他总觉得,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
……
时间,回到那个风雨欲来的深夜。
就在卫峥带着女帝旨意离开寒渊阁之后,被“送”回府邸的端王赵康,并没有像任何人想象的那样,颓然倒地,或是歇斯底里。
他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短褐,脸上用锅底灰抹得又黑又脏,像一个最落魄的更夫。
他不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从书房那条只有他知道的密道,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固若金汤的王府。
没有马车,没有护卫。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在京城寂静的街道上。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位曾经权势滔天,出入前呼后拥的王爷,此刻像一个最卑微的信徒,脸上没有了绝望,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的目的地,不是城门,而是京城郊外,那片连飞鸟都绕路而行的禁地——皇室陵园的后山。
他要去叩关。
求见那位已经数十年不问世事,却足以一言颠覆皇权的天人老祖——赵无极!
皇陵后山,乃是皇家禁地中的禁地。
这里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空气中终年弥漫着一股阴森肃杀之气。
赵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芜的小径上,脚下的石子硌得他生疼,但他浑然不觉。
他来到一处被枯黄藤蔓覆盖、毫不起眼的洞府前。
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山洞,甚至有些破败。
但赵康知道,这里面,沉睡着大周皇族真正的定海神针。
他整理了一下早已褶皱不堪的衣冠,眼神虔诚而狂热,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没有言语。
他只是用最标准,最古老的三跪九叩大礼,对着那扇被藤蔓遮蔽的洞府,重重叩首。
“咚!”
额头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咚!”
“咚!”
一次,两次,三次……
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很快,额头便磕破了皮,渗出鲜血。
鲜血混着尘土,在他脸上凝固成暗红色的血痂。
一天。
两天。
整整两天两夜,赵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么长跪在洞府之前。
白日里,烈日暴晒,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夜里,寒风如刀,刮得他骨头缝都在疼。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摇摇欲坠,但脑海中,儿子赵玉楼那张惊恐绝望的脸,和女帝赵凛月那双冰冷无情的眼,像两团火焰,支撑着他最后的意志,让他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跪得笔直。
第三天清晨,正是赵玉楼行刑之日。
赵康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洞府之内,依然毫无动静,死一般的沉寂。
他眼中最后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难道……老祖宗真的已经坐化了?
难道,天要亡我赵康,亡我端王府这一脉?
一股彻骨的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赵康眼前一黑,即将昏死过去的瞬间。
一道苍老而平淡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垂落,又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直接贯入他的神魂。
“赵氏后辈,所为何事,扰我清修?”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言出法随的威严,让这片禁地的风都停了。
覆盖在洞府上的藤蔓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那扇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的石门,悄然开启。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须发皆白的老者,从黑暗中缓步走出。
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像一个山野间的寻常老叟,身上没有任何强者的气息波动。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赵康却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敬畏与恐惧,仿佛蝼蚁仰望苍天。
他就是赵氏皇族的擎天玉柱,大周的守护神——赵无极!
“老……老祖宗!”
赵康如见救星,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力气,猛地向前叩首,涕泪横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赵玉楼之事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
在他的描述中,女帝赵凛月成了一个被奸人蛊惑、不念宗亲之情的暴君,而陈十三,则是一个包藏祸心,意图动摇皇室根基的佞臣。
他声泪俱下,重点强调女帝此举,是要将皇室血脉斩尽杀绝,寒了天下宗亲之心。
赵无极听完,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地上如同烂泥般的赵康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聒噪的蝼蚁。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皇室血脉,自有皇室的规矩。”
“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定生死。”
他抬起眼,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
“此事,我应下了。”
短短一句话,便宣判了此事的结局。
赵康闻言,狂喜攻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赵无极看都未看他一眼。
他只是抬起头,那双仿佛蕴含着星辰宇宙的深邃眼眸,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下一刻,他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地上那个昏死过去的王爷,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梦。
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风暴,已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