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蛮的咆哮,带着野兽濒死的决绝,撞在巫神殿死寂的梁柱上。
没有激起半点回音。
这最后的尊严,并未在陈十三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注意力,已经从这个被击败的年轻人身上移开。
他环视全场。
目光所及,是一张张凝固的脸,一双双呆滞的眼。
方才那些沸腾的杀意,此刻都已冷却成冰。
殿内数百名巫神教教众,安静得像一尊尊泥塑。
他的目光,在刑罚长老骨蚩那张充血的脸上,短暂停留。
骨蚩山峦般的身躯肉眼可见地一僵,喉结剧烈滑动,竟本能地错开了陈十三的视线。
他心中那份对中原人根深蒂固的骄傲与蔑视,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生生击碎。
那不是恐惧。
是震撼。
是整个世界观被颠覆后,油然而生的巨大茫然与忌惮。
这个年轻人,是怪物!
陈十三的视线,又落在大长老乌脊那张始终挂着慈悲笑意的脸上。
乌脊的笑意未改。
但那双眯起的眼缝深处,一切算计与试探,都在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掌下,被焚烧殆尽。
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
【老狐狸,怎么不笑了?】
【看来,动手比动嘴有用得多。】
陈十三心中冷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众人簇拥,却始终沉默的圣女笙月身上。
此刻,笙月那张清冷如霜月的绝美面容上,浮现一抹红潮。
就在陈十三出手的那一刹那。
就在那股纯阳至刚的琉璃真气爆发的瞬间。
她体内那只与她性命相连的长生蛊,不再是雀跃与渴望。
它在发出一种……强烈而本能的召唤!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吸引!
靠近他!
亲近他!
这股意志是如此的狂暴,以至于笙月必须调动全部心神,才能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静,不让自己当场失态。
她不懂。
为何至高无上的长生蛊,会对一个外来者,产生这种近乎“疯狂亲近”的冲动?
这个男人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它与南疆蛊术格格不入,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活力!
这个男人……
究竟是能拯救巫神教的“异数”,还是一个会彻底吞噬长生蛊,为南疆带来更大灾难的“魔星”?
不解,困惑,还有一丝无法抑制的敬畏……
种种情绪交织,让她望向陈十三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陈十三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响,却像一柄重锤,精准地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现在,还有谁不服?”
一顿。
“还有谁,觉得我没资格?”
鸦雀无声。
之前叫嚣得最凶的几个教众,此刻把头埋得几乎要塞进胸腔里,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图蛮,他们心中的年轻一辈第一人,被一掌击溃。
刑罚长老的威压,在那人面前轻飘飘的,掀不起半点波澜。
这还怎么打?
拿什么不服?
在南疆,拳头,就是唯一的道理。
现在,陈十三的拳头最大。
见无人应声,陈十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朝祭坛之上的大祭司月咏微微躬身。
“大祭司,岗前考核,应该算通过了吧?”
“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搞定。】
【早这么打一架不就完了,非得搞什么流程,纯属浪费时间。】
祭坛上,月咏那虚幻的身影似乎凝实了几分,苍老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自然。”
陈十三直起身,直接切入主题:“我要重返卡达寨,现场勘查。我需要一个熟悉南疆外围环境的向导,还需要一个……能打的助手,以防万一。”
月咏闻言,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眸,扫过殿下众人。
“阿紫。”
“弟子在!”
被点到名字,阿紫一个激灵,连忙出列。她的小脸紧绷着,心脏不争气地狂跳。
“你自幼在十万大山中长大,对外围村寨、山林、毒瘴之地,皆了如指掌。从今日起,你便作为向导,陪同陈使者查案。”
月咏的声音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啊?”
阿紫彻底懵了。
让她跟这个嘴巴比毒蝎还毒、把她引以为傲的毒术当调味料的混蛋一起行动?
【不要啊!】
【跟这个混蛋待在一起,我迟早被他活活气死!】
她刚想张嘴抗议,却迎上了大祭司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话瞬间被堵回了喉咙里。
她只能垮着一张小脸,万般不愿地挤出几个字:“……是,大祭司。”
月咏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另一边。
“图蛮。”
“……弟子在。”
图蛮挣扎着站直身体,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你也跟着去。”月咏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保护陈使者的安全。”
“保护”二字,化作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抽在图蛮的脸上。
他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白,最后涨成一种屈辱的酱紫色。
让他去保护这个刚刚一掌将自己碾压的人?
这哪里是保护,这分明是让他去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何等的羞辱!
他猛地抬头,胸中的咆哮几乎要喷涌而出!
然而,他看到了祭坛上大祭司平静的眼神,看到了周围族人那些同情、怜悯,甚至夹杂着一丝轻视的目光。
所有的怒火,瞬间化作了刺入骨髓的冰寒。
他败了。
败军之将,没有资格咆哮。
他死死咬着牙,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这一个字,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尊严。
他垂下头,心中h还燃烧着疯狂燃烧的誓言。
【中原人!】
【你休想得意!我图蛮,就是当你的跟班,也一定会找到你的破绽!我发誓!】
至此,一支堪称史上最诡异的调查小队,正式成立。
一个腹黑狡诈的“领导”。
一个心怀怨念、随时准备背后捅刀的“保镖”。
还有一个满肚子不情愿、看哪都不顺眼的“傲娇向导”。
【完美。】
【这团队配置,突出一个离心离德,貌合神离。】
【查案?我看是大型职场宫斗剧现场。】
陈十三在心里疯狂吐槽,脸上却挂起了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对着阿紫和图蛮点了点头。
“那么,两位,接下来请多指教了。”
阿紫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甩到一边,用后脑勺对着他。
图蛮像是根本没听见,双眼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石板,那眼神恨不得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
空气凝滞,沉默得令人窒息。
“咳。”
就在这时,大祭司月咏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紫衣,临行前,老身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说。”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从祭坛上飘落,缓缓朝神殿的侧门走去。
陈十三眉梢微挑。
正戏来了。
他冲着一脸不爽的阿紫和一脸屈辱的图蛮摆了摆手:“二位稍等,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跟上了月咏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一条幽暗的廊道。
一踏入,主殿所有的光与声都被隔绝在外。
周遭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一前,一后。
“大祭司有何指教?”陈十三率先打破了沉寂。
月咏的身影停下,转身。
这一次,她那苍老的声音里,再没有了面对众人时的威严,反而多了一丝玩味。
“手下留情,分寸拿捏得不错。”
“既立了威,又没真把骨蚩那老东西的宝贝徒弟打残,让他丢了面子,却也保住了里子。”
“你这套驭人之术,玩得可比我们南疆的蛊虫还溜。”
陈十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老太太,夸人都这么别致?】
【什么叫玩得溜?我这叫光明正大的阳谋。】
他干咳一声,神色一正:“晚辈只是想尽快解决麻烦,好专心查案。”
“是吗?”
月咏发出一声轻笑,虚幻的身影向陈十三飘近了几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化作贴着耳廓的气音,带着阴冷的寒意。
“那老身就提醒你一句。”
“卡达寨的案子,或许有外敌作祟。”
“但有时候,真正的危险,来自内部。”
陈十三的眼瞳,骤然收缩。
月咏的声音,像一条无形的冰蛇,顺着他的耳道钻入脑海。
“骨蚩鲁莽,但心思单纯,一心为我巫族。”
“阿紫和图蛮,不过是被惯坏了的孩子。”
“但,乌脊……”
月咏的声音顿了顿,廊道内的黑暗都因此变得粘稠了几分。
“小心那个脸上永远挂着慈悲笑容的大长老。”
“他,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