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苑书房,蜜柚糖的清甜犹在唇齿间萦绕,可姜雨棠的全部心神,却已被那张静静躺在檀木扁匣里的、泛黄发脆的旧方牢牢攫住。
“椒盐鸭方……幼时极喜……”
慕容昭低沉冰冷的话语,经由福安之口,穿过宫墙,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违和感,重重敲击在她的心坎上。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素笺上朴拙拘谨的字迹,感受着纸张粗粝的质地和墨痕晕染的岁月痕迹。用料简单,步骤粗犷,甚至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倾出多余脂油(留用)”、“脂油留作炒饭或烙饼,至香”……这实在难以与东宫储君、那个执掌生杀、冷酷如冰的慕容昭联系起来。
幼时……冷苑?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她虽入京不久,却也隐约听闻过深宫禁苑里那些讳莫如深的角落。冷苑,那是比冷宫更孤寂、更绝望的地方,是关押着真正被帝王厌弃之人的活死人墓。慕容昭……太子殿下……他竟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他口中的“幼时极喜”,浸透的是何等孤寒苦涩的底色?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拒绝了他的椒盐酥饼,他便送来这道带着他童年烙印的椒盐鸭方。这不再仅仅是掌控或挑衅,更像是一种……带着伤痕的、笨拙的袒露?一种试图跨越冰冷宫墙、连接某种共同滋味的……尝试?
姜雨棠猛地合上檀木匣,指尖冰凉。她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素色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口中蜜柚糖的清甜似乎也变得寡淡。那张旧方,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仅插入了她对慕容昭的认知之锁,更仿佛开启了一扇通往幽暗深渊的门扉,门后是凛冽的寒风与刺骨的梅香。
“青桃!”她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决心。
“小姐?”青桃连忙应声,圆脸上还带着蜜柚糖的满足余韵。
“去小厨房,”姜雨棠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备料!鸭胸肉要肥嫩带薄脂的,花椒要大红袍,粗盐要颗粒分明那种!再……再备些上好的粳米,还有……烙饼的面。” 她几乎是复述着旧方上的要求,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
青桃愣住了,嘴巴微张:“小、小姐?您要做……椒盐鸭方?” 她的目光下意识瞟向那个装着旧方的檀木匣,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惊恐。小姐不是最怕那椒盐味了吗?怎么还要亲自做太子殿下送来的方子?
“对!”姜雨棠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光芒,“我要做!我要尝尝,这道他‘幼时极喜’的椒盐鸭方,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要亲口尝一尝,那灰暗冷苑里支撑过他的味道,到底是怎样一种粗粝的温暖,又是怎样一种带着苦涩底色的辛麻!
小厨房的烟火气再次升腾,却与之前做玉露冻、蜜柚糖时的清甜氛围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开生鸭肉淡淡的腥气,花椒在石臼里被青桃用力碾碎的辛烈霸道,粗盐颗粒摩擦的沙沙声,都带着一种原始的、甚至有些粗野的气息。
姜雨棠系上围裳,亲自操刀。肥嫩的鸭胸肉在刀下被切成寸许见方的厚丁,薄薄一层晶莹的脂肪覆盖其上。她按照旧方所述,将鸭方放入粗瓷大碗,倒入碾得细碎却依旧颗粒感十足的花椒碎、粗盐粒、挤出的葱姜汁,还有一小盅色泽醇厚的黄酒。手指探入碗中,带着冰凉的触感,用力抓揉着鸭肉块,让每一块都均匀地裹上那辛麻咸鲜的混合物。腌渍的气息浓烈而复杂,霸道地冲击着感官。
半个时辰的等待,气氛有些凝滞。青桃一边烧火,一边忍不住偷瞄自家小姐。姜雨棠只是沉默地坐在小凳子上,目光落在跳跃的灶火上,仿佛在透过火焰,窥视着某个遥远而冰冷的角落。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勾勒——冷苑破败的宫墙,冬日凛冽的寒风,一个沉默寡言的幼童,守着同样破旧的灶台,眼巴巴地望着锅里滋滋作响、散发着辛麻肉香的鸭方……那份“极喜”,该是何等沉重?
“小姐,时辰到了。”青桃小声提醒。
姜雨棠回神,站起身。热锅被烧得微微冒烟,她舀入一小勺清亮的猪油滑锅。待油温升高,烟起,她毫不犹豫地将腌渍好的鸭方丁一块块夹入锅中。
“滋啦——!”
滚油与冷肉相遇,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油脂在高温下猛烈迸溅,热油如同愤怒的雨点四处飞射!一股极其浓郁、极其霸道的混合着肉脂焦香、花椒辛麻、粗盐咸鲜的气息猛地炸开,瞬间充斥了整个厨房!这气息如此生猛、如此具有侵略性,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市井烟火气,与东宫精致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更与棠梨苑素日的清雅甜香形成了强烈的冲撞!
青桃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袖子掩住口鼻。姜雨棠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她紧握着锅铲,身体微微前倾,一瞬不瞬地盯着锅中翻滚的鸭方丁。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锅底,鸭肉在滚油中挣扎、收缩,薄薄的脂肪层迅速融化,滋滋作响,化作金黄色的油珠渗出,包裹着鸭肉,使其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诱人的焦黄色泽。那辛麻咸鲜的气息在高温的催化下愈发浓烈霸道,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她强忍着油烟带来的不适和那霸道气息的冲击,按照旧方所述,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用锅铲轻轻翻动鸭方,确保每一面都受热均匀。鸭肉在油脂的浸润和高温的炙烤下逐渐变得紧实,六面金黄微焦,散发出令人垂涎的焦香。多余的、澄亮的鸭油被倾入旁边一只干净的粗陶碗中,那油脂的香气醇厚无比。
最后一步。她取过新炒制研磨好的花椒盐(三份椒碎,七份细盐),厚厚地、毫不吝啬地撒在刚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滋滋作响的鸭方之上!滚烫的鸭肉瞬间激发了椒盐最深沉的辛香与咸鲜!
“哗啦!”
锅铲快速颠动,金黄油亮的鸭方块在锅中翻滚跳跃,每一块都均匀地裹上了一层浅棕色的椒盐粉末。浓烈霸道的椒麻咸香混合着鸭肉丰腴的焦香,如同无形的浪潮,彻底淹没了小厨房!
一盘热气腾腾、色泽金黄油亮、椒盐粒粒分明的椒盐鸭方,摆在了姜雨棠面前。粗犷,生猛,散发着原始的诱惑力,与她惯常接触的精致点心天差地别。
她拿起筷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中翻涌着无数情绪——困惑、好奇、一丝恐惧,甚至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窥见对方隐秘过往而产生的莫名悸动。她夹起一块最饱满的鸭方,椒盐的颗粒感清晰可见。闭上眼,摒弃杂念,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将它送入口中!
烫!
脆!
麻!
咸!
香!
滚烫的鸭方表皮在齿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是油脂与高温共同创造的焦脆外壳!紧接着,是内里紧实弹牙、饱含肉汁的鸭肉!丰腴的油脂香气瞬间在口中爆开,带来无上的满足感!
然后,便是那霸道绝伦的椒盐风暴!炒香碾细的花椒碎,带着山野最原始的辛烈麻意,如同千军万马冲入口腔,瞬间席卷了每一个味蕾!粗盐的咸鲜则如同最坚实的后盾,稳稳地托住这霸道的麻,激发出椒香最深沉的底蕴,更完美地烘托出鸭肉本身的鲜美!这麻,这咸,这香,浓烈、粗粝、直白,带着一种横扫一切的强悍力量感,没有任何矫饰,没有任何缓冲,直接、猛烈地冲击着感官!
“唔!”姜雨棠闷哼一声,眉头瞬间紧蹙!这滋味太霸道!太刺激!与她刚刚复苏的、尚显脆弱的味蕾形成了强烈的冲撞!麻得舌尖发木,咸得喉头发紧!这绝不是享受,更像是一种酷刑!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吐出来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带着安抚力量的醇厚暖意,却从胃里悄然升起。那是鸭肉本身丰腴油脂带来的饱足感,是黄酒腌制后残留的一丝醇厚回甘,更是这粗粝滋味背后,隐约透出的、属于人间烟火最底层的、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这感觉……很矛盾。霸道刺激得让人皱眉,却又在冲击过后,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温暖与踏实。像在最冷的冬天,灌下一口最烈的烧刀子,呛得人流泪,却又能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她艰难地咽下口中那块鸭方,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舌尖的麻木感尚未褪去,口中残留着椒盐的辛咸余韵,但那奇异的饱足暖意,却真实地存在着。
这就是……他幼时在冷苑里,所“极喜”的滋味?
这就是……灰暗孤寒岁月里,能带来一丝慰藉的暖意?
如此粗粝,如此霸道,如此……带着苦涩的底色。
姜雨棠缓缓放下筷子,看着盘中那盘金黄油亮、椒盐粒粒分明的鸭方,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困惑未解,反而更深。她似乎尝到了那滋味,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无法真正理解那滋味背后,承载着怎样沉重寒冷的过往。
就在这复杂难言的静默中,小厨房的窗棂外,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清冽的寒梅幽香,被夜风悄然送了进来。那香气纯净、孤高,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厨房里浓烈的椒盐鸭香,如同一线冰泉,瞬间刺入心脾。
姜雨棠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冷苑……梅树……那旧方主人,那沉默寡言的老宫嬷……慕容昭那深不见底的、带着旧日寒气的眸光……
这张来自东宫深处的椒盐旧方,不仅让她尝到了霸道粗粝的滋味,更在她眼前铺开了一条幽暗曲折、迷雾重重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冷苑斑驳的宫墙,是墙内倔强盛放的孤梅,是梅树下沉默的旧影,以及……那个在孤寒中咀嚼着椒盐鸭方长大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又心悸的慕容昭。
门后等待她的,是更深的占有,还是……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羁绊?那缕寒梅幽香,是引路的线索,还是迷途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