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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西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类。
她想,大概不会有比她的人类朋友更奇怪的人类了。
说到底,‘朋友’这个词,对牠们而言本身就很奇怪。
牠们的族群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同伴,牠们知道每个同伴的名字,知道牠们的诞生,知道牠们的死亡,牠们不需要刻意去维系跟同伴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没有‘朋友’这样的概念。
朋友这个词,达尔西就是从人类这里学会的。
人类是很奇妙的生物。
明明只是低等文明的产物,明明那么渺小、柔弱,光是看到牠们就会惊恐得尖叫逃窜,牠们只要轻轻动手就能将它们碾碎。
可偏偏它们又非常神奇,它们的头脑在牠们看来跟智慧还远远搭不上边,可它们活跃和奇妙的自我意识却总是能让牠们大吃一惊。
虽说牠们习惯性地将它们称为‘食材’,但仅仅是‘祂’的食物,牠们族群本身并不需要进食,人类在牠们看来能量低得几乎可以忽略,吃它们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
而在神消失、‘那道声音’出现之前,牠们的世界根本不会有这种生物出现。
达尔西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理解,那道声音到底是什么,游戏是什么,玩家是什么。
牠们很惶恐地发现,牠们无意中闯进了这个与母星相隔太远的星系中的一场闹剧,并且被迫成为了闹剧中的一环,无法逃离,无法挣脱,甚至无法选择真正死亡。
就像曾经某个人类说的那样,牠们和它们都只是某个无聊意识的玩具。
玩具又怎么能从造物主手中挣脱呢?
反抗吗?
不可能没有过。
可无休止的痛苦和轮回的死亡让牠们最终选择了妥协。
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认命了。
从那以后,死亡于牠们而言,就从神圣的仪式变成了跟任何行为都无差别的程序。
牠们麻木地执行着那道声音的指令,沉默地等待着‘摧毁暴风眼的人’。
事实上,牠们根本不相信真的会有这个人出现。
牠们从人类那里学到了很多新鲜的词语和概念,都能用来形容牠们的处境。
笼中困兽。希望,期待,心如死灰,绝望。吊在驴跟前的萝卜。
人类说这话时是在形容它们自己,可话到牠们耳中,却造成了比任何武器都更沉重的伤痛。
达尔西其实很羡慕人类。
跟大多数族人对人类消极排斥的态度不同,达尔西虽说不多喜欢这些低等生物,但牠对它们一直很好奇。
明明是即便脑容量全部开发,在牠们看来也小得可怜的生物,却总能做出些让牠们意想不到的举动,虽说那些行为大都显得愚蠢无力,可达尔西还是觉着很有意思。
在看不到希望和未来的时间里,这些渺小柔弱的生物是牠们生命中唯一的变化。
所以即便牠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参与对人类的管理,达尔西还是喜欢到最近的位置去观察它们。
它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像草原上的牧草一样,即便烧光了,很快又会重新长出来。
不管是牠杀掉它们也好,或是被它们杀掉也好,在牠看来,他们的结局最终都是一样的,牠并不在乎这有些痛苦却已经显得无聊的既定程序。
牠站在那里,看啊看,看了不知多久,它们不会主动多看牠一眼,牠也不会主动靠近它们一步。
他们之间,矗立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也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墙。
直到这一天。
牠看着眼前的人类一本正经地把它的手链戴到牠腕足上,还握了握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更没有任何能称之为‘害怕’的反应。
这么长时间以来,达尔西不是没见过胆子大的人类,甚至可以说还不少。
它们不怕牠们,却也不会靠近牠们,它们眼里只有厌恶、排斥、贪婪,以及杀意。
这是正常的,这才是正常的捕食者与被捕食者之间该有的关系。
所以这个人类这太新鲜了,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类。
达尔西毫无波澜的生活在那一天突然被投进一颗小石头,开始有了涟漪。
从那天起,牠开始重点关注这个人类雌性。
也不是为别的,就是单纯觉得有趣。
它让牠叫它小悠,它说她们是朋友。
达尔西有了第一个人类朋友,牠很开心。
虽然库特和同伴们都说牠的行为很荒唐很可笑,但达尔西还是坚持这么做了。
人类是人类,小悠是小悠,小悠是不一样的。达尔西有这样的直觉。
所以那一天,当小悠问牠想不想回家的时候,达尔西很惊讶,但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就是牠的直觉,在最开始的时候,直觉就告诉牠,小悠一定会察觉到什么,那样的谈话迟早会到来。
牠告诉库特,告诉同伴,牠们的救世主,或许就要出现了。
没有同伴相信牠,达尔西也不求牠们能立刻理解相信,因为牠自己的理智也认为这很荒唐。
可就像人类说的,现实永远比任何想象都来得荒诞。
摧毁暴风眼的人。
这个词,牠们是不被允许主动往外说的。
达尔西抱着说出来就会立刻死去的决心,将这个囚禁了牠们族群不知多久的诅咒告诉了牠的朋友。
但没有,牠没有等来死亡,在那一刻,牠的直觉终于变成现实,频道里同伴的惊呼和库特的沉默都让达尔西兴奋不已。
牠们等到了,原来是真的可以等到的!
牠太高兴了,以至于跟牠的朋友忍不住说了很多话,很多牠以为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
作为族群的首领之一,达尔西不顾库特反对,坚决支持牠的朋友。
牠知道,牠这是在拿所有同伴的命运在赌。
库特说得对,一旦它们打开进入地下的大门,只要小悠选择跟着进去,那牠们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按照那道声音的规定,牠们不能对已经进入地下的人类出手。
可达尔西不管这些,在牠看来,牠们根本没有什么好输的,就算牠这次错了,也不过是回到从前的生活,就当是做了一场人类所说的‘梦’罢了。
可如果赢了。
可如果赢了……
那牠们,就能回家了。
达尔西看着那个挺拔地站在眼前的人类,她漆黑的眸子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她就站在那里,用像平时一样的声音对牠说话。
她说:“你好,达尔西,我来帮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