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人和康家的人来了,墨兰得知此事,便往前院赶去。
甫一踏进前厅,便觉一股凝滞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盛纮与王若弗端坐于上首主位,一个面色铁青,眼神晦暗不明,一个则是泪痕未干,满脸凄惶无助,只不住地用帕子摁着眼角。
明兰独自坐在右下首的梨花木扶手椅上,螓首低垂,沉默得如同一尊玉雕。
她的到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
厅内众人,除却盛纮与沉浸在自己悲戚中的王若弗,其余人皆纷纷起身。
为首的王家老太太,虽年事已高,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赭色五福捧寿纹的缎面褙子,此刻却不得不撑着笑脸,上前两步迎了过来,姿态放得极低。
“老身参见姝仪娘娘。”
王老太太敛衽微礼,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讨好,“早闻娘娘风姿卓绝,今日得见,果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
墨兰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算是受了她的礼,声音平和却自带疏离:
“王老太太安康,真是不巧了,原该可以和我家老太太好生叙话,可老太太却病重卧榻,府中上下忧心,实在怠慢了。”
她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寻常寒暄,可那话里的疏离,无形中划开了界限。
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僵,像是精心描画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细缝,那笑意便显得有几分勉强和尴尬起来,嘴角微微抽动,却仍强自维持着:
“娘娘言重了,是老身来得不巧,惊扰了府上。”
墨兰不再看她,径直走到明兰上首的位置安然落座,姿态优雅从容。
待王老太太也讪讪归座后,墨兰方又开口,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王家几位男丁,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份量:
“听闻王家舅舅如今也已回京述职?
不知在任上可还顺遂?
我家桓王殿下时常提及,说对王家这般忠臣之家,一向是颇为看重的。”
此言一出,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像是被寒霜打过的秋菊,瞬间萎顿下去。
她心中再清楚不过,她那不省心的大女儿王若予(康姨母)早已写信哭诉,将这位桓王侧妃如何威胁、如何不将她放在眼里的行径添油加醋地告知。
而她那儿子,此次回京述职确实诸多不顺,至今还在吏部候着缺,坐足了冷板凳。
此刻被墨兰这般“关切”地问起,无异于当众揭短,一张老脸顿时沉了下来,颜色变幻,最终凝成一片冷色。
她吸一口气,强自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劳侧妃娘娘挂心。老身的亡夫,承蒙先帝信重,曾位居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总归是会念些旧情,相互帮扶一二的。”
她试图搬出已故丈夫的余荫,来抵挡这无形的压力。
墨兰闻言,唇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饶有兴味地道:
“王老太师贤名远播,清誉满天下,我家殿下亦是钦佩不已。
只是……”
她话锋微妙一转,声音轻柔却如针刺,
“殿下偶尔与我提及老太师时,总不免有几分惋惜,说那样一位德行高洁、堪为士林典范的人物,怎奈何……在教养子女一道上,似乎未尽心力呢?”
她刻意顿了一顿,视线慢悠悠地扫过王家舅舅、舅母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如同欣赏一幅拙劣的画作。
这才又不紧不慢地投下最后一击,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里:
“如若不然……也不会养出那般视人命如草芥、心肠狠毒如蛇蝎的女儿来吧?”
“你……你怎可在此胡言乱语,污我王家门风!”
王家舅舅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额角青筋暴起,指着墨兰的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墨兰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他那暴怒的姿态不过是一场无聊的猴戏。
她径直转向一旁垂首不语的明兰,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六妹妹,事情既已至此,便将那位康家姨母做下的‘好事’,原原本本地说与诸位长辈听听吧。”
明兰早被墨兰方才那一连串夹枪带棒、直刺王家心肺的话语惊得心头剧震,原先准备好的一套委婉说辞,此刻竟忘得干干净净。
她抬起头,撞进墨兰那双清澈却冷然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丝毫对祖母病重的忧急,也没有对家族蒙羞的愤慨,只有她最熟悉不过的、纯粹看热闹的兴味盎然。
是了,明兰心下恍然,又带着一丝苦涩。
这位四姐姐,听闻祖母“病重”便急匆匆赶来,何尝是真的担忧?
不过是来看一场热闹罢了,如今王家人和康家人齐聚于此,在她眼中,只怕更是一场难得的好戏……
她沉默了片刻,将那盒点心与彩环画押的口供从身旁小桃手中接过,亲自呈送到了盛纮与王老太太面前的紫檀木茶几上。
证据确凿,白纸黑字,不容辩驳!
王家几人看过后,面色各异,相互交换着眼神,厅内陷入一种难堪的沉默,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盛纮瞥了一眼他们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浓浓的嘲讽:
“怎么?证据摆在眼前,诸位还是不信?”
王老太太将那份供词缓缓放下,抬起手用帕子摁了摁并无泪水的眼角,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悲伤与无奈:
“贤婿啊……是我教女无方,竟让她做出这等糊涂事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罪过……
等回去了,我定会重重责罚于她,定要她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她试图将大事化小,用“糊涂事”和“责罚”轻飘飘地揭过。
盛纮面色稍缓,似乎有意就此顺势下台阶。
“不行!”明兰却猛地抬起头,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康姨母此番并非一时糊涂,她是蓄意挑拨是非,诱导我嫡母行那大逆不道、谋害婆母之举!
此等行径,天理难容,岂是一顿家法责罚便能轻轻揭过的?”
王老太太见明兰态度强硬,立刻转换策略,点头应承,态度显得十分“诚恳”:
“六姑娘说的是,我这大女儿罪孽深重,是该受罚。
可……可这下毒之事,终究是你嫡母,我的二女儿亲手所为啊。
怎么六姑娘口口声声,只针对你康姨母一人呢?”
她试图将王若弗也拖下水,搅浑这潭水。
不等明兰反驳,王老太太又打起了感情牌,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孩子,我知道你心疼你祖母,这是你孝心可贵。
可你也不能忘了,你嫡母自幼待你的养育之恩哪!
她纵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能将她往死路上逼啊!”
明兰气得浑身发颤,猛地站起身,却因情绪过于激动,眼前一阵发黑,脚步虚浮了一下,幸而被眼疾手快的小桃牢牢扶住。
她缓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干涩,声音冰冷如铁,一字一句道:
“嫡母有错,错在愚昧,错在轻信姐妹!
但康姨母,是主谋,是元凶!”
她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王老太太,
“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这件事,说到底,是你们王家家教不严,出了这等毒妇。
最终要如何处置,还是要看王老太太您,今日是要保全王家的清誉门风,还是要一味袒护这个祸害!”
“这乃是长辈之间的事情,何时轮到六姑娘你在此指手画脚,当家作主了?!”
王家舅舅方才被自家夫人强行按着坐下,此刻见明兰言辞如此犀利,丝毫不将长辈放在眼里,压抑的怒火再次爆发。
王家舅母见状,忙讪笑着打圆场:
“做不做主的且放一边,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事情弄清楚,弄个水落石出,大家和和气气地解决,才是上上大吉嘛……”
她才不愿意将此事轻轻放下,昔年她在康姨母身上受气,如今怎么也要看她因此受过。
“知女莫若母。”明兰不理她,只盯着王老太太,“还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吧!”
恰在此时,早已被押至厅外候着的康姨母,一听要将处置权交到母亲手中,生怕被当作弃子,立刻不管不顾地挣脱了婆子的钳制,哭嚎着冲了进来,扑倒在王老太太脚边,抱住她的腿:
“母亲!母亲!您不能不管女儿啊!您不能听了外人的挑唆就不要女儿了啊!”
王若弗见姐姐这般,想起自己也是被利用蒙骗,又悲又惧,也扑到母亲身边,哭诉道:
“母亲!我是被姐姐骗了的啊!我哪里知道那白果芽汁有毒,我若知道,便是打死我也不敢往老太太吃食里放啊!”
王老太太被两个女儿缠住,看着哭天抢地的长女和惶惶无助的次女,再看向步步紧逼的明兰,以及上首面色不善的盛纮和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桓王侧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老眼里已是一片冷硬,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直刺明兰:
“六姑娘,你口口声声王家门风。
是,我这大女儿行事恶毒,罪该万死。
可你别忘了,亲手将那毒物掺入点心的,是你的嫡母!
这件事若真摊开来讲,闹到官府,按律法,谋害婆母是何等大罪?
你盛家门楣还要不要?你父亲、你长柏哥哥的官声前程还要不要?
你便是豁出去不要盛家这满门荣耀,也要替你祖母讨这个‘公道’吗?!”
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要将盛家与王家彻底捆绑,一损俱损。
明兰胸口剧烈起伏,正要豁出去反驳,却在此刻,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轻、却极清晰的冷笑。
那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轻蔑,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安静品茶,仿佛置身事外的墨兰,缓缓抬起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