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簌簌落下,铺满了庭院前的石阶。
近日来,皇帝弘历驾临长春宫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与皇后午后闲坐对弈,有时是晚膳后伴着灯火说些朝野趣闻。
帝后之间,那因魏璎珞之事而产生的微妙隔阂,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弭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淀的默契与温情。
尔晴瞧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她看着弘历偶尔会亲手为皇后披上外衫,听着他们谈及皇子永琏时语气中共同的追忆与哀伤,甚至会就某些无关紧要的朝政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此刻的皇帝,像是一个尊重甚至爱护发妻的寻常男子,而非那个乾清宫中高深莫测、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可越是如此,尔晴心底那个疑问便越是清晰:
这样一个看似与发妻感情深厚的人,为何会在富察皇后薨逝后不久,便迅速地将满腔宠爱给予了另一位女子?
难道帝王的深情,竟如此廉价,可以轻易转移吗?
想来……终究还是不够爱吧。
尔晴垂眸,将刚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皇帝手边的紫檀木嵌螺钿案几上,心中无声地叹息。
或许帝王的爱,永远掺杂了太多的权衡,那看似深重的感情,在权力、朝局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正神游天外,却未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已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弘历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近来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的宫女。
今日尔晴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红润,低眉顺眼时,那两排弯弯翘翘的浓密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想起那晚灯下她大胆的舞姿,又忆起近来在长春宫,他似乎总能捕捉到她偷偷打量自己、带着几分探究意味的眼神……
这宫女,胆子不小,心思也让人捉摸不透。
一丝纯属逗弄的心思,悄然升起。
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随即却将茶盏重重往案上一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面色一沉,冷哼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这茶……是谁泡的?”
这突如其来的发作,让殿内原本温和的气氛瞬间一凝。
侍立在旁的太监总管李玉心里一咯噔,慌忙抬眼去瞧皇帝的脸色,又飞快地瞄了一眼那茶盏,心里直打鼓:
这茶是长春宫惯用的雪顶含翠,水也是玉泉山的泉水,方才皇上喝第一口时明明神色如常,怎的突然就……?
尔晴也被这声质问弄得一怔,下意识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困惑的眼神飘向李玉,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他了?
李玉接收到她的目光,更是苦不堪言,只能几不可察地摇摇头,眼神里写满了疑惑,暗自猜测:
莫非是没见着皇后娘娘,所以心情不愉了?
弘历将他二人这无声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心中那点逗弄之意更盛。
他手掌猛地一拍案桌,力道不大,却足以让茶盏盖与杯身再次碰撞出令人心惊的声响。
“朕在问话!”
他声音更沉,带着明显的不悦。
李玉吓得身子一抖,差点就要跪下去请罪。
就在这时,尔晴上前半步,屈膝行礼,声音依旧轻柔婉转,如同春风拂过柳梢,奇异地缓和了殿内紧张的气氛:
“回皇上,皇上在长春宫饮的茶,一向都是由皇后娘娘身边专门侍茶的宫女,按照按照的喜好精心冲泡的。
敢问皇上,是觉得这茶水……有哪里不对吗?”
她语气恭顺,将自己摘得清楚,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弘历听着她这把轻柔的嗓音,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脸上刻意维持的冷肃神色不由得缓和了许多。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又似有几分玩味,故意沉吟片刻,才斟酌着开口:
“你……是叫尔晴?”
“回皇上,是。”
“在皇后身边伺候,有多久了?”
尔晴微微怔了一下,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仍恭敬回道:
“回皇上话,奴婢十二岁入宫,蒙皇后娘娘不弃,留在长春宫伺候,至今已有六年了。”
“六年……”弘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在她年轻饱满、泛着健康光泽的脸庞上扫过,几乎是脱口而出:“如今,正值好年岁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李玉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又飞快地瞥向尔晴,目光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与探究。
皇上……皇上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宫女说出这般暗示意味十足的话?
尔晴自己也有些发懵,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皇帝没事吧?突然关心起宫女的年纪?他到底想干嘛?
她强压下心里的吐槽,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微微垂首,语气更加恭谨,甚至带着一丝冷漠疏离:
“承蒙皇上夸赞。
奴婢能在皇后娘娘身边服侍,得娘娘教诲,是奴婢修来的福气。”
她说这话时,想到自己此刻的“职责”与“人设”,身子几不可察地轻轻抖了一下。
没办法,一旦说这种完全违背本心的场面话,总会让她从心底感到一阵不自在。
然而,这细微的颤抖落在弘历眼中,却全然变了味道。
他只以为是自己方才的威严,以及此刻看似随意却充满压迫感的问话,让这个平日里似乎有些“胆大”的宫女终于知道害怕了。
见她流露出惧意,他心底那点因掌控局面而生的满意感,却又诡异地掺杂了一丝莫名的扫兴。
他眸中的兴味淡去些许,重新覆上一层冷意,轻哼一声,却也没再继续追问,只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殿内一时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安静。
恰在此时,皇后富察·容音处理完宫务,从偏殿缓步走了进来。
她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凝滞氛围,以及皇上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步履从容地上前,温柔一笑,声音如同暖玉:
“皇上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臣妾方才在外面,似乎听到皇上在问话?”
弘历抬眼看向皇后,目光在她温婉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垂首立在旁边的尔晴,轻哼一声:
“只是觉得,皇后身边的人呀,规矩是越发松散,没个轻重了。”
他并未指名道姓,但那目光所向,意思已然明了。
尔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是因为刚才那句“好年岁”自己回应得不够感恩戴德?
还是他纯粹就是想找个由头发作,彰显帝王权威?
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尔晴,却见尔晴也正抬眼望来,目光清澈坦荡,带着几分被无故指责的委屈,那清凌凌的眼神,无辜又惹人怜爱。
容音心中顿时一软,她深知尔晴近日行事稳妥,并无错处,便柔声开口,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若是她们有哪里伺候不周,惹皇上不快,定是臣妾平日教导不利,臣妾……”
“皇后这是说的什么话……”弘历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帝王的傲慢,“你统摄六宫,事务繁杂,难道还能事事亲力亲为,管到每个宫女头上不成?
朕看,是你性子太宽和,对她们太过仁慈优待,才纵得有些人……心思活泛,行事不知分寸,愈发大胆放肆了。”
他话语里的暗示意味更浓,目光再次掠过尔晴。
弘历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皇后脸色忽然一白,抬手用帕子掩住了口,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声,身形也跟着晃了晃。
“容音?”弘历面色一变,立刻起身扶住她,方才那点故作威严的心思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焦急,“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尔晴见状,一个念头浮现。
她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笃定,轻声道:
“皇上,皇后娘娘这般……莫不是有喜了?”
容音靠在皇帝怀中,闻言面上一红。
弘历听完,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方才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他虽然已不是初次为人父,但皇后孕育子嗣,总归是不同的。
他强自镇定下来,但眉眼间的喜色却掩藏不住,立刻吩咐道:
“李玉!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太医!”
“嗻!奴才遵旨!”
李玉这才从一连串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应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跑着出了长春宫,直奔太医院而去。
当天下午,皇后娘娘再度有孕的喜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各宫反应不一,但表面的贺喜与暗地里的波澜,却在这重重宫墙之下,悄然涌动。
储秀宫内。
高贵妃正对镜欣赏着新得的点翠簪子,听得心腹宫女战战兢兢地禀报完长春宫传来的消息,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一点点碎裂,化为难以置信的狰狞。
“有孕了?她竟然又有了?!”
她猛地站起身,手臂一挥,将妆台上那盏刚沏好的云雾茶连同精美的瓷盏狠狠摔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四溅的茶水,吓得殿内所有宫女太监“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这似乎并不能平息她心中翻涌的嫉妒与怒火。
她目光猩红地扫过眼前那张摆满了珍玩玉器的紫檀木桌,手臂再次奋力一挥,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玉器摆件——全都劈里啪啦地挥扫到地上!
旁边的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只死死地盯着地面,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生怕一个不慎,就成了主子盛怒下的发泄物。
高贵妃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阴鸷如淬了毒的刀子,猛地转向长春宫的方向。
她精心维持的娇媚面容此刻因嫉恨而扭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富察·容音……真是好得很……”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太后得知皇后有孕,自是万分欣喜,皇室嫡脉得以延续,是江山稳固的吉兆。
为示庆贺,她采纳了高贵妃此前提出的建议,决定在御花园举办一场小型的家宴,只邀近支宗室和宫中妃嫔,一同沾沾喜气。
到了家宴那日,长春宫内,明玉小心翼翼地扶着简装打扮的皇后娘娘,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尔晴站在廊下,并未随行。
她看着皇后那虽然喜悦却依旧难掩疲惫的背影,看着明玉那喜形于色、毫无阴霾的笑脸,目光变得说不出的复杂与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