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静得可怕。
鎏金狻猊香炉中龙涎香的青烟笔直上升,直到一定高度才袅袅散开。
弘历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奏折,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久久未曾移动。
那朱红的御笔搁在笔山上,笔尖的朱砂已然半干。
他在等。
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在殿外停下,门帘被小心地掀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这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也瞬间点醒了不知想些什么的弘历。
他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呵斥道:
“还不将人带进来!”
这份火气,三分是因尔晴的大胆妄为,七分却是因自己竟为此事心绪不宁了小半日。
刚迈进来一只脚的李玉,闻言身子一僵,那半个尚在门帘外的身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样滑稽地顿在了原地。
待听清皇上那冰冷的语调,他吓得一个激灵,赶忙缩了回去,对着在门外垂手静候的尔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尔晴姑娘,皇上传召,快……快请进去吧。”
李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竟一反常态,亲自为她高高打起了那沉重的锦缎门帘。
尔晴微微挑眉,狐疑地瞥了李玉一眼。
方才来时的路上,这位总管太监还是一副公事公办、讳莫如深的模样,怎的片刻功夫,就换了这般谦卑殷勤的嘴脸?
心下虽转着念头,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依礼微微颔首,声音平稳:
“多谢李总管。”
她步履从容地踏入殿内,目光快速扫过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凝的皇帝,并未趋步上前请安,而是径直走到御案前不远处的空地。
一言不发,提起裙摆,姿态标准却带着决绝的意味,直直跪了下去。
青石地板冰凉的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夏衣渗入肌肤。
弘历原本预备着她行礼问安,自己便可顺势发问,好好理清这桩荒唐事的来龙去脉,或申饬,或惩戒,总要有个章程。
万万没料到,她竟是这般反应。
不辩解,不喊冤,甚至连一句“奴婢参见皇上”都没有,就这么直接跪下了。
这哪里是请安,分明是……直接认罪的姿态……
这无声的“认罪”,反而像一瓢热油,浇在了弘历本就不算平静的心湖上,让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强压着怒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你可知朕叫你来,所为何事?
事到如今,就没什么想说的?”
尔晴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并无半分寻常宫人面圣时的惶恐与慌乱,那张白皙清丽的脸庞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柔光。
她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回皇上,奴婢愚钝,不知皇上问的是哪一件事?”
弘历对上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心口莫名地一滞。
预想中的狡辩、哭泣或是惊慌失措都没有出现,这过于平静坦然的态度,反而让他一时间有些愣怔。
奇异的是,他并未感到被挑战权威的愤怒,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探究之意,竟压过了怒火。
这下,弘历反倒不着急了。
他慢悠悠踱步到一旁铺着明黄坐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显得颇为闲适。
他顺手拿起御案上那份李玉呈上的密报折子,手腕一扬,“啪”地一声轻响,不偏不倚地扔在了尔晴面前。
“看看吧。”
弘历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看完了,就好好跟朕说说,你费尽心机,动机何在?”
他想听的,不是过程,而是她藏在温顺外表下的、真正的面目。
尔晴依言,微微倾身,拾起那份折子,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上面虽未明指她所为,证据却直指于她。
看完,她脸上并未出现弘历预想中的惊慌,反而抬起眼,疑惑地看向弘历,眼中满是不解。
“奴婢听闻,富察侍卫一大早就来向皇上求娶明玉,”她歪了歪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天真,“皇上……莫非是不想成全他们二人吗?”
弘历被她这反应气笑了,冷哼一声,指尖敲击着扶手:
“证据都摆在你面前了,还想跟朕装傻充愣,不肯承认?”
“奴婢有何不好承认的?”
尔晴反问,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理直气壮,“可是皇上,此事富察大人心知肚明,明玉姑娘也亲身经历,他们二人……都并未选择告发奴婢。
这件事,似乎……只有皇上您在意的紧。”
她心下也确实有些好奇。
她放入牛乳茶里的,并非那些下作的催情药物,不过是些能让人气血上涌、身体发热、情绪比平日更容易亢奋的麝香和几味温补药材的混合物,最多让傅恒失态片刻。
怎么皇上对此事的反应,似乎比她预想的要大得多?
难不成……是怕傅恒因此事名声受损,牵连到皇后娘娘?
她暗自揣测着。
弘历听完她这番“只有皇上在意”的言论,险些一口气没上来,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
什么叫只有朕在意?!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便走到尔晴面前,略弯下腰,帝王的威压瞬间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到尔晴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从他明黄龙袍上传来的、清冽而霸道的龙涎香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尔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视线不由自主地上移,掠过他腰间紧束的玉带,胸膛精壮的轮廓,最终落在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布满威严与审视的脸上。
“朕好奇的是,”
弘历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低沉而危险,
“你为什么要对傅恒下药?你明明知道,他心中所念并非是明玉,如今却不得不向朕求娶一个他并不倾心的女子。”
尔晴有些不适应这过近的距离,他身上强烈的气息和帝王威仪让她感到有些不适,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脖颈微转,脸颊偏向一侧,避开了他那灼人的视线。
“皇上之前不是曾说,魏璎珞是因为奴婢的缘故,才被关入慎刑司的吗?”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奴婢是想救她出来,富察侍卫娶了明玉,皇上您说的那个‘私情’自然就不存在了,璎珞不就能放出来了吗?”
这个理由,弘历一个字都不信。
为了救魏璎珞?
她与魏璎珞何时有了这般好的交情?
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她光滑细腻的下巴,微微用力,将她的脸重新扳了过来,迫使她正视自己。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如玉,滑腻非常,让他心神微微一荡。
然而,还没等他好好品味这瞬间的旖旎,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泛着红晕的眼尾,和那双清澈眸子里氤氲起的、将落未落的湿润水汽。
那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倔强地忍着,我见犹怜。
弘历心中没来由地一慌,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如同被烫到一般,倏地松开了。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猛地站直了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那过于暧昧的距离,抬手掩唇,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方才那兴师问罪的气势,莫名地弱了三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
“朕……朕也没说什么重话。”
他视线游移,竟有些不敢再看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
尔晴不语,只是默默地拿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拭了一下微微泛红的眼角。
待她再次抬起头时,虽然眼眶仍有些湿润,但神情已然恢复了之前的镇定,带着分析事理的认真。
“何况,”她声音依旧轻柔,却条理清晰,“明玉对富察侍卫本就心存爱慕,奴婢此举也算是成全了她的一片芳心。
如今这般,明玉心愿得偿,富察侍卫抱得美人归……他也不算亏呀。”
她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竟让弘历一时语塞,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有几分歪理?
“行了,起来吧。”
弘历挥了挥手,语气已然软化。
他侧过身,不再去看她,借此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径直回到御案后坐下。
宽大的袖袍之下,手指在奏折的遮掩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细腻温润的触感。
他眼神幽暗,目光再次落在那亭亭玉立、身姿看似柔弱却透着一股韧劲的尔晴身上,喉结微动,轻咳一声,终于做出了决断:
“既如此,那朕便准了傅恒所请,将明玉赐予他为妾。”
尔晴闻言,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之极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汇聚了殿内所有的光,清澈、纯粹,如同初春枝头骤然绽放的玉兰,粉嫩莹润,娇俏可人。
就这么直直地撞入弘历眼中,让他心尖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颤了一颤。
她再次盈盈下拜,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如同清泉击玉:
“皇上圣明,谢皇上恩典。”
看着她那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弘历忽然觉得,应下这门婚事,似乎……也不算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