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都的天,亮得比别处更慢。
死寂的冰焰花海在黎明前的墨色中燃烧着无声的幽蓝,光芒所及之处,每一座石碑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探出的墓指。
夜凝霜孤身立于碑林中央,万千墓碑的阴影在她脚下交织成网。
她缓缓抬起双手,心口处,一枚跳动的银蓝色霜心印记穿透衣衫,散发出凛冽而不安的光芒。
她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印记与这片广袤陵园的共鸣之中。
风停了,冰焰的噼啪声也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忽然,她猛地睁开眼,霜白的瞳孔骤然收缩,毫无征兆地转身,手臂直指遥远的北方天际,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有东西……在挖你娘的坟。”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林渊走到她身边,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因催动印记而微凉的指尖,掌心的温度坚定而沉稳:“这次,我们一起去。”
“咳……咳咳……”
倚靠在一尊残破石像旁的契纹娘发出剧烈的咳嗽,她那由无数符纸构成的身躯正在一片片地剥落,像是被风化的书页。
每一片符纸飘落,她的气息就微弱一分。
“第九式‘同生不独死’……你已经练成了。可你不知道,第八式……从来都不是用来保命的。”
林渊眉头紧锁,回身望向她:“什么意思?”
盲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苦笑,仿佛在嘲笑着一段被尘封了太久的可悲真相:“第八式‘同死不独生’,那是你们这些继承者看到的名字。它真正的名字,叫‘弑主诏’——一道专门用来斩杀被前代意志侵蚀、即将沦为活印傀儡的葬主而设下的……最终敕令。”
林渊浑身剧震,脑海中无数断裂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强行拧合!
他瞬间明白了,母亲当年的死,并非单纯的殉道,更不是力量失控的悲剧。
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试图催动那道“弑主诏”,用第八式的毁灭之力,斩断那该死的、代代相传的传承枷锁!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刀,死死盯住远处那根深深扎入地脉、仅剩下半截的铜柱根须,眼中翻涌起滔天的寒光与杀意:“所以他们钉死她,不只是为了镇压一个所谓的叛逆……他们是为了保住那枚已经快要被她亲手毁掉的‘活印’!”
话音未落,夜凝霜心口的霜心印光芒急剧闪烁,仿佛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冲击。
她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眼前被强行撕开一道幻象——幽深、压抑的林家祖祠地底,一个身穿黑袍、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正虔诚地跪拜在一座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前。
而那森然的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模糊却又无比威严的身影,那张脸,赫然是传说中初代葬主的完整面容!
“他在等你回去!”夜凝霜惊呼出声,脸色煞白,“等你……变成下一个他!”
林渊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彻骨。回去?他等不到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啸。
霎时间,碑林四周,百具沉睡的骨桩守者应声而起,它们空洞的眼眶中燃起幽蓝的魂火。
林渊反手抽出十三条贯穿碑林的葬脉龙筋,以一种繁复而古老的手法,在碑林中央飞速布下一座充满了逆反与剥离气息的诡异大阵——逆归墟阵!
阵法成型的刹那,他并指如刀,在自己手掌上狠狠一划,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滴入阵法的核心阵眼。
“我不回祖地。”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千里虚空,声音不大,却带着足以撼动天地的决绝,“我要让他们——滚出我的坟!”
“启!”
一声暴喝,血色阵纹冲天而起!
那连接着林渊与北方林家祖地的无形铜线,在血光的冲击下,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轰然绷断!
千里之外,林家密室。
悬挂于墙壁中央的古老铜镜“咔嚓”一声,蛛网般的裂痕瞬间布满镜面,随即轰然炸裂!
一直盘坐在镜前的黑袍客如遭雷击,猛地喷出一口逆血,栽倒在地。
破碎的镜面倒映出他惊骇欲绝的脸,镜面上,由他鲜血汇聚成的字迹,已从之前的【静待归位】,变成了触目惊心的八个大字:【逆契已成,主位动摇】。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枚寄生在林渊体内、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贪婪与控制欲望的活印残片,有史以来第一次,彻底地沉默了下去。
那不是蛰伏,不是伪装,而是一种发自本源的、对某种即将到来的清算日的极致恐惧。
夜凝霜靠在石像边,勉力调息着体内翻涌的气血。
忽然,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手臂上原本已经稳定的契文竟发生了诡异的变化——那代表着第八式“弑主诏”的纹路,竟然开始逆向流转,其锋芒所指,不再是外部的敌人,而是穿透了她的身体,遥遥锁定了林渊的心口!
她猛然醒悟,失声道:“它想借我之手……杀了你!”
这枚活印,在发现无法直接控制林渊之后,竟想启动这最终的敕令,利用夜凝霜与林渊的共生关系,来抹杀这个不受控制的新主!
林渊却笑了。
他转过身,不退反进,伸手握住她那条浮现出逆流符文的手臂,眼神中没有半分猜忌,只有化不开的温柔与信任:“那就让它试试。你现在是我的命,不是它的刀。”
说着,在夜凝霜震惊的目光中,他抓着她的手,将那枚闪烁着银蓝光芒的霜心印,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主动引动了第九式“同生不独死”的至高共鸣!
刹那间,一黑一白,两条象征着生与死的藤纹自两人相接之处疯狂交缠、翻涌。
那股源自第八式的凛冽杀意,在第九式霸道的共生之力面前,被硬生生地扭转了方向!
它不再是刺向主人的利刃,反而被强行转化成了一股守护己身的磅礴之力,尽数注入了脚下的葬脉龙筋之中!
“这一对……比当年的那一对,走得更远啊……”
契纹娘最后看了一眼相拥而立的两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话音落下,她那由符纸构成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在一阵微风中彻底散开,化作漫天飞舞的灰烬,了无痕迹。
当夜,林渊独自立于碑林之巅。
他头顶之上,那枚代表葬主身份的黑色晶核,不知何时已彻底转变为深邃的银蓝色,静静悬浮,散发着君临天下的威压。
十三条粗壮的葬脉龙筋如同活物,化作锁链缠绕在他的周身,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他遥望着北方的林家祖地,声音低沉而清晰,传遍了整座烬都陵园。
“传令百陵——明日启程,扫墓。”
身后,百具骨桩守者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手中刀锋同时插入地面,整片大地为之震动。
而在遥远的林家祖祠深处,密室之中,林昊猛然从昏迷中惊醒。
他顾不得嘴角的血迹,挣扎着抬头望向祠堂正中的那本巨大族谱。
只见族谱之上,原本那个燃烧着叛逆火焰的名字——林渊,此刻已经停止了燃烧。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缓缓浮现、金光流转的新字:
【葬主林渊,携同主夜凝霜,归墟重订,诸律当废】。
烛火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在林昊惊骇的注视下,祠堂的阴影里,一道黑影悄然起身。
他缓缓抬起手,撕下了脸上那张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露出了一张与林渊有着七分相似,却更加阴鸷、冷漠的面孔。
他看着族谱上的新字,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烬都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喧嚣。
碑林上空,那枚银蓝色的晶核,开始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频率,缓缓旋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