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堡的日子,如同戈壁滩上缓慢移动的沙丘,看似单调重复,内里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对于暂居在小院中的林筱月等人而言,时间是一剂疗效缓慢却不可或缺的良药,冲刷着惊魂,抚平着创伤。而在这缓慢的愈合过程中,孙敏楠的身影,如同一道沉默而坚韧的屏障,始终矗立在最前方。
她的忠诚,并非始于黄沙堡,而是在那暗无天日的黑水峪地窖中,便已淬炼得如同磐石。
林筱月至今仍会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恍惚忆起地窖里那彻骨的阴寒。记忆中最清晰的,不是匪徒凶恶的嘴脸,而是孙嬷嬷那总是带着暖意的手。当其他被掳女子因恐惧而啜泣时,是孙嬷嬷用她那不再清脆的嗓音,低声哼唱着江南模糊的小调,尽管调子时常因压抑的恐惧而走音,却固执地试图驱散绝望。当匪徒扔下发馊的食物时,是孙嬷嬷总是先仔细查看,将相对干净、能下咽的部分挑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林筱月手中,自己则背过身去,快速吞咽那些更难以下咽的部分。当林筱月因寒冷和绝望而瑟瑟发抖时,是孙嬷嬷不顾自己同样单薄的衣衫,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微弱的体温相互取暖。
有一次,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匪徒跌跌撞撞地闯下地窖,淫邪的目光在几个年轻女子身上逡巡,最后落在了林筱月身上。就在那匪徒狞笑着伸出手时,是孙嬷嬷如同护崽的母兽般猛地扑上前,不是硬抗,而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匪徒的腿,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哀求:“大爷!行行好!她还是个孩子,病得快不行了,您碰了晦气啊!求您高抬贵手,老奴……老奴这里还有一支藏着的银簪子,求您……” 她一边说,一边真的从贴身衣物里摸出一支细小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银簪,那是她最后的、藏了数月以备不时之需的私物。那匪徒或许是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愣,或许是嫌林筱月当时确实面色惨白、了无生气,又或许是真觉得晦气,骂骂咧咧地抢过簪子,踹了孙嬷嬷一脚,终究是转身走了。那一脚让孙嬷嬷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可当她抬起头看向林筱月时,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如释重负的笑。
那一刻,林筱月冰封的心,第一次感到了锥心的刺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拼死护着她的老仆。
到了黄沙堡,脱离了生死威胁,孙敏楠的守护并未松懈,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她细心观察着送来的每一餐饭食,总是自己先尝过,确认无恙,才端给林筱月。她将送来的干净衣物反复检查、浆洗,确保没有任何可能引起不适的粗糙或污渍。夜里,她总是睡在靠近门边的位置,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立刻惊醒,警惕地倾听片刻,确认无事,才重新躺下,却再也难以入眠。
林筱月寡言,她便也沉默地陪着,只在必要时,用最简洁的话语提醒小姐添衣、用饭、休息。她从不主动打探堡内的事情,也不对冷啸等人的行为妄加评论,只是用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默默地观察、分析、判断,然后将她认为安全、有益的信息,在不经意间透露给林筱月。
“小姐,今日送来的粟粥,比前几日稠了些,还多了几片腌菜。”
“方才老奴见外面几个孩子在玩,穿的虽是旧衣,却都干净整齐,脸上有肉。”
“巡逻的军爷换防了,依旧是目不斜视。”
这些零碎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渗入林筱月干涸而戒备的心田。她依旧很少回应,但孙嬷嬷能感觉到,小姐紧绷的肩颈,偶尔会放松那么一丝丝。
孙敏楠的这份沉稳、忠诚与不动声色的干练,并未逃过冷啸的眼睛。他需要人手,尤其是可靠的人手。南下计划铺开,堡内事务日渐繁杂,光靠几个老兄弟,已有些捉襟见肘。而情报的梳理与分析,更是需要心细如发、口风严谨之人。
一日,老李叔受冷啸之托,借着巡查内堡防务的机会,“顺路”来到了小院外。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院门外与正在晾晒衣物的孙敏楠“偶遇”。
“孙嬷嬷,近日可还安好?”老李叔语气平和,如同寻常的邻里寒暄。
孙敏楠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劳李爷挂心,一切都好,多谢总旗和李爷照拂。”
老李叔目光扫过院内,看到晾晒的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院角打扫得干干净净,微微颔首。“不必多礼。如今堡内人手紧缺,许多杂事千头万绪。老夫观嬷嬷是个细致人,不知平日里除了照料林小姐,可还忙得过来?”
孙敏楠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老奴分内之事,不敢言忙。只是……闲来无事,看着堡内诸事繁杂,有时也想,若能帮上些许忙,报答总旗和李爷的恩情于万一,也是好的。”她话说得委婉,却清晰地表达了愿意效力的意思。
老李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嗯,有心就好。老夫这里有些堡内日常用度的记录,还有往来商队带来的一些零散消息,杂乱无章,正需人手帮忙整理归类。嬷嬷若得空,不妨看看,也算帮老夫分担一些。”他说着,从袖中取出几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册子,和一叠写着各种信息的零碎纸条,递了过去。
孙敏楠双手接过,感觉手中之物沉甸甸的。她明白,这绝非简单的“帮忙整理”。这是试探,也是机会。
“老奴定当尽力。”她没有推辞,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热情,只是沉稳地应下。
自那日后,孙敏楠的生活多了一项固定的内容。在确保林筱月得到妥善照料之余,她会在灯下,极其认真地翻阅那些册子和纸条。册子上记录的是堡内粮食、布匹、药材等物资的入库、出库和消耗情况,数字琐碎。纸条上则写着诸如“某商队提及西安府米价上涨”、“路遇流民言及某地遭了雹灾”、“缴获瓦剌信件中模糊提及某个地名”等看似不相干的信息。
起初,她只是机械地按照老李叔隐约提点的方法,将物资数据分门别类重新誊抄,计算结余;将那些零散信息按地域、按类型简单归类。她做得一丝不苟,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老李叔偶尔会过来,拿起她整理好的东西看看,并不多做评价,只是偶尔会指点一两句:“这米价上涨,需留意后续商队带来的消息,看是孤例还是普遍。”“流民所言灾情,可与过往类似消息对照,判断真伪与影响范围。”“瓦剌信中地名,不妨与旧日边塞舆图比对,或有所得。”
孙敏楠听得极其专注,如同最用功的学生。她开始不仅仅是在整理,更是在思考。她会尝试将不同的信息联系起来,比如将某地灾情与后续可能出现的流民动向、乃至对边境安全的影响联系起来;会将商队带来的各地物价与黄沙堡的物资储备、南下商贸的可行性联系起来。她甚至开始留意堡内人员的一些细微动向和言语,与纸条上的信息相互印证。
她学习的速度和领悟力,让老李叔都有些惊讶。这个看似普通的官家仆妇,骨子里有着不输于男子的缜密与韧性。冷啸在听取老李叔的汇报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是个可造之材,慢慢打磨。”
孙敏楠并不知道冷啸的评价,她只是本能地抓住这个机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全新的知识。这不仅是为了报答恩情,也是为了给自己,或许更是为了给小姐,在这座陌生的堡垒中,寻找一个更稳固的立足之地。她知道,小姐的聪慧远胜于己,终有一日会绽放光彩。而在此之前,她必须尽可能变得更有用,才能更好地守护小姐,直到小姐自己愿意,也有能力,走出这方小院,面对这片广阔而未知的天地。
夜深了,小院灯火俱熄。林筱月已然安睡,呼吸平稳。外间榻上,孙敏楠却就着从窗缝透入的微弱月光,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划过,心中默记着刚刚梳理出的几条关联信息,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忠诚与成长,在这寂静的边塞之夜,悄然交织,无声地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