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风裹着寒气,吹得染坊的木门“吱呀”作响。丫丫裹紧了身上的夹袄,蹲在“祭蓝”染缸边,看着第七次浸染的布在蓝液里沉浮。布面已经深入夜空,昨天拓上的小兔子印在上面,黑得发亮,像只正从银河里探出头的精灵。
“手都冻红了,”小石头把一副粗线手套往她手里一塞,掌心还带着他的体温,“阿婆说这手套是用去年的‘秋香黄’棉布做的,暖和。”
手套上绣着朵小小的蓝草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像是小柱子的手艺。丫丫套上手套,指尖的暖意顺着棉线爬上来,把风里的寒气都挡在了外面。“小柱子绣的?”她笑着晃了晃手。
“嗯,”他转身往灶房走,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昨天缠着阿婆学了半宿,针扎了好几个窟窿,还嘴硬说‘男人绣的花才够劲’。”
灶房里飘来姜枣茶的甜香,混着染缸里的蓝草清气,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漫开,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拍着人的后背。丫丫把布从缸里捞出来,拧干时发现布角多了个小小的手印——是小柱子昨天偷偷摸布时留下的,蓝得像颗冻在布上的小果子。
“这小子,”她笑着摇头,却没舍得把印子洗掉。这手印歪歪扭扭的,像个藏在布纹里的秘密,提醒着她,这染坊的蓝里,藏着多少双愿意触碰的手。
晌午的日头难得暖起来,孩子们又揣着木块跑来了。这次的木块上多了些新花样:小柱子刻了只叼着蓝草的狐狸,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刻了朵四不像的桂花,连最害羞的小福子,都刻了块圆圆的石头,说“像染缸的缸底”。
小石头坐在门槛上,帮他们把木块修得更像样。他的手指在木头上灵活地动着,小刀划过时“沙沙”响,像在给木头讲故事。丫丫坐在旁边拓印,把修好的图案蘸了墨,轻轻按在半干的“祭蓝”布上。
墨印落在深蓝的布上,像突然亮起的灯。孩子们围着看,小柱子踮着脚,鼻尖都快碰到布面了:“我的狐狸!比石头哥刻的还精神!”
“是是是,”小石头弹了下他的脑门,“等会儿给你拓个最大的,让你娘给你缝在棉袄上。”
小柱子立刻欢呼起来,像只被喂了糖的小麻雀。丫丫看着布上渐渐多起来的图案——狐狸叼着草,兔子啃着花,石头滚着圆,忽然觉得这“祭蓝”的布,成了块藏满热闹的夜空,每个图案都是颗会笑的星。
第七次浸染的布晾在架上时,风里飘起了细碎的雪籽。丫丫伸手接住,雪籽落在手套上,转眼就化成了水,在蓝草花绣纹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要下雪了,”她说,“第八次浸染得赶在雪大之前。”
“不急,”小石头把刚烧好的姜枣茶递给她,“雪籽下不大,等日头再高点,布晒透了再染。”他看着晾布架上的蓝,忽然说,“这布染好后,给祠堂做幡太可惜了,留几匹下来,给孩子们做件小棉袄吧,深蓝的耐脏,还暖和。”
丫丫的心像被热水烫了下,暖烘烘的。她想起小柱子冻得通红的鼻尖,想起孩子们磨破袖口的旧袄,想起这布上藏着的手印和笑声——是啊,比起挂在祠堂的庄严,让这蓝裹着孩子们的暖,或许才是更实在的用处。
“我跟阿婆说,”她点头,眼里的光比雪籽还亮,“就用这些带图案的布,狐狸的给小柱子,兔子的给小姑娘,石头的给小福子……”
“还有这只,”他指着布角那只被她拓歪了的松鼠,尾巴像团炸开的蓝草,“给你自己留着,歪得挺别致。”
丫丫的脸有点热,低头抿了口茶,姜的辣混着枣的甜,在舌尖散开,像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心跳在耳边“咚咚”响。
雪籽停了的时候,第八道刻痕被添在了缸沿上。夕阳把染坊染成了金红,“祭蓝”的布在光下泛着紫,像把整个冬天的暖都吸进了布里。丫丫摸着布上的小松鼠,忽然觉得,这些刻在布上的图案,哪里是简单的拓印,分明是把每个人的心意,都一针一线地绣进了这深沉的蓝里。
夜里,她在染谱上画下那只歪尾巴松鼠,旁边写:“第七次浸染,布上有会发芽的暖。”窗外的月光落在染缸上,蓝液泛着微光,像在轻轻应和——是啊,再冷的天,只要心里藏着这点暖,日子就永远冻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