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的清晨,染坊的青石板上结了层薄冰。丫丫踩着草绳编的防滑鞋,刚走到晾布架下,就被头顶落下的雪团砸中了肩——白花花的雪在她蓝布袄上滚了滚,露出底下藏着的狐狸绣纹。
“小柱子!”她仰头瞪向藤架,却见小柱子抱着根松枝,正从雪堆里探出头,身后跟着抖着积雪的小石头,两人眉毛上都挂着白,像刚从雪洞里钻出来。
“后山的松树被雪压弯了,”小石头把松枝往墙角一靠,声音里带着点喘,“砍了些回来烧火,染第九次时,得用松柴的旺火烘缸。”他往丫丫手里塞了个暖手炉,铜面烫得能焐热指尖,“阿婆刚烧的,揣着。”
暖手炉里的炭“噼啪”响,热气顺着布套往怀里钻。丫丫低头看,炉套是用“秋香黄”棉布做的,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松鼠,正是上次被她拓歪的那只——不用问,定是小柱子的手笔。
“绣得真好,”她故意扬高声音,看见藤架上的小柱子得意地挺了挺胸,却被松枝上的雪砸了满脸,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小石头也笑,弯腰把她脚边的薄冰扫开:“别笑了,第八次的布该收了,趁雪没下大,赶紧进行第九次浸染。”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却在同时看向对方,目光撞在漫天雪籽里,像两朵落在蓝布上的白梅。
第九次浸染的染缸被松柴烘得温热,蓝液泛着比夜空还深的光,凑近了能闻到松烟混着蓝草的清苦,像把整个冬天的味道都熬了进去。丫丫抱着布角,看着小石头把布慢慢放进缸里,两人的手在蓝液上方交叠,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在缸底的光阴。
“这次得浸足两个时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雪落的簌簌声,“让蓝汁彻底钻进布丝里,这样雪水都浸不透。”
丫丫点头,指尖在缸沿的第八道刻痕上摩挲——还差最后一道,这缸染了近一个月的“祭蓝”,就要真正成了。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搅缸时被冰得发红的指尖,想起他递来的粗布手套,想起孩子们拓在布上的歪扭图案,想起那些浸在蓝液里的月光和星子……原来这九次浸染,染的不只是布,还有日子。
雪越下越大,染坊的屋檐下挂起了冰棱,像串透明的珠子。小柱子抱着炭盆跑进来,炭火映得他脸蛋通红:“丫丫姐,石头哥,阿婆煮了羊肉汤,说染完布喝一碗,能抗整个冬天的寒!”
蓝液里的布在慢慢变色,深到发紫,像块浸了酒的墨玉。丫丫看着布面上渐渐清晰的小松鼠,尾巴的毛被蓝液浸得根根分明,忽然觉得这歪扭的图案,比任何精致的绣品都让人心里踏实。
“快好了,”小石头直起身,往炉里添了块松柴,“再等半个时辰,就能捞出来了。”他看着窗外的雪,忽然说,“等雪停了,我用这布给你做个新袄,就用这只松鼠当补丁,歪得正好。”
丫丫的心跳像被雪砸中了,“怦怦”地响。她看着他睫毛上的雪粒,在炭火的光下闪着亮,忽然想起他帕子上的蓝草花,想起他修狐狸时的认真,想起蓝草坡上的夕阳——原来这些没说出口的话,早就在染缸里泡成了比“祭蓝”还沉的暖。
第九次浸染的布被捞出来时,雪刚好停了。日头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染坊的院子亮堂堂的。蓝布在雪地里展开,像条通往天边的路,上面的狐狸、兔子、松鼠、石头,在光下泛着黑亮的光,像一群刚从雪地里跑出来的小精怪。
“成了!”小柱子举着炭盆欢呼,火星子溅在雪地上,烫出个个小洞。
阿婆端着羊肉汤出来,白雾腾腾的香气漫得满染坊都是:“快趁热喝,这布啊,染得比你阿爷当年的还好,沉得像块暖玉。”
丫丫捧着汤碗,看着晾布架上的“祭蓝”在雪光里泛着紫,忽然觉得,这染坊的冬天,一点都不冷了。有松柴的火,有羊肉汤的暖,有浸在蓝里的九次等待,还有身边这个人眼里的光——这些,比任何染料都能把日子染得滚烫。
夜里,她在染谱上画下第九道刻痕,旁边画了片落雪的蓝布,上面歪歪扭扭的小松鼠正抱着颗松果。她写下:“九次浸染,雪落时,蓝成了。”笔尖顿了顿,添了行更小的字:“人心,也成了。”
窗外的月光落在染缸上,残留的蓝液泛着微光,像在轻轻应和。雪地上的脚印还没被盖住,一串大的,一串小的,像两行没写完的诗,在染坊的寂静里,慢慢晕开了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