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的风像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染坊的灶房却暖烘烘的,阿婆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得她满脸通红,锅里的浆糊“咕嘟咕嘟”冒泡,散着淡淡的米香——这是要给虎头鞋上浆,让鞋面挺括些。
丫丫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只“祭蓝”鞋面,银线在她指间游走,正给鞋头的老虎绣眼睛。深蓝的布面上,老虎的轮廓用墨线勾过,此刻添上两颗圆溜溜的黑眼珠,顿时像活了过来,虎虎生风的样子里,竟还藏着点憨态。
“绣得真精神,”阿婆往灶里塞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溅出来,“比我年轻时绣的强多了。那时候穷,鞋面就用靛蓝染的粗布,绣老虎眼睛都舍不得用银线,就用烧焦的麻线代替。”
丫丫的针顿了顿,看着鞋面上闪着光的银线,忽然想起小柱子说的,村里最瘦小的二丫,冬天总穿着露脚趾的旧布鞋,冻得直掉眼泪。“阿婆,”她说,“等鞋子做好了,先给二丫送去吧,她的鞋最破。”
“该当的,”阿婆笑眯眯地点头,“这布染得沉,经穿,够她穿到开春。”
小石头抱着摞鞋垫走进来,鞋垫是用“秋香黄”棉布做的,上面用红线绣着简单的花纹——有的是朵小桂花,有的是片蓝草叶,都是他跟着阿婆学的。“纳得手疼,”他把鞋垫往桌上一放,手背上还留着针扎的小红点,“你们女生做这活计,真是遭罪。”
丫丫拿起只鞋垫,针脚虽然不算匀,却扎得密密实实,看得出费了不少力气。“挺好看的,”她指着那片蓝草叶,“比我绣的还像。”
他的耳根红了红,转身去翻灶上的浆糊:“该上浆了,凉了就不好用了。”
小柱子趴在桌边,手里捏着块“祭蓝”边角料,正用红线绣他的剑穗。线在他手里绕来绕去,总缠成一团,气得他直噘嘴:“这线咋这么不听话!比我爹的刨子还难管!”
丫丫笑着帮他把线理顺:“别急,像给狐狸描尾巴似的,慢慢走。”她握着他的手,一针针绣出个小小的“穗头”,红线在深蓝的布上绕出圈,像朵刚绽开的红梅花。
“原来这么简单!”小柱子茅塞顿开,抢过布块自己绣起来,红线歪歪扭扭地爬,倒像条调皮的小蛇,引得大家都笑。
鞋面上浆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小石头把鞋面往木板上贴,用刷子刷得平平整整,丫丫就在旁边给老虎绣胡须——用的是从松枝上捋的细松针,泡软了染上浅黄,缝在鞋头,像老虎真的刚舔过爪子,带着点草木的野趣。
“这主意好,”阿婆看着胡须晃悠的老虎头,“又结实又好看,孩子们肯定喜欢。”
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吱呀”声,小柱子第一个蹦出去,很快又跑回来,手里举着枝冻得硬邦邦的梅花:“二丫姐来了!她给咱送梅枝,说能染红色!”
二丫站在门口,冻得鼻尖通红,手里还攥着把没来得及送进来的梅枝,看见灶房里的虎头鞋,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丫丫姐,这是……给我的?”她小声问,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是啊,”丫丫把刚绣好的鞋举起来,“给你绣了只最凶的老虎,穿上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二丫的眼泪“吧嗒”掉在地上,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我娘说……等我攒够了钱,就给我买双新鞋,没想到……”她抹着眼泪笑,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像只快活的小兔子。
丫丫把她拉到灶边烤火,给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糕。二丫捧着糕,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鞋面上的老虎,忽然指着胡须说:“这像松针!我爹上山砍柴时,我见过!”
“你认得?”丫丫眼睛一亮,“那你帮我看看,这老虎的胡须够不够威风?”
二丫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够!比后山的野狗还威风!”
大家都笑起来,灶房里的暖意在笑声里漫开,连窗外的寒风都好像温柔了些。小石头看着二丫冻得发红的脚,忽然拿起只鞋垫:“我再纳厚点,垫着暖和。”他的针脚扎得更密了,像在把所有的暖都缝进布里。
天黑时,第一只虎头鞋基本成型。深蓝的鞋面挺括,老虎的眼睛亮闪闪,松针胡须在火光下轻轻晃,鞋帮上还绣了朵小小的梅花——用二丫带来的梅枝染的红,像在寒冬里提前开了春。
丫丫把鞋举起来,对着灯光看,布纹里的蓝草香混着浆糊的米香,还有梅花的冷香,好闻得让人想把鼻子贴在鞋面上。她忽然觉得,这双鞋里藏着的,不只是九次浸染的蓝,还有松柴的暖,孩子的笑,和这寒冬里,悄悄发了芽的春天。
二丫抱着鞋,小心翼翼地像捧着块宝,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颗冻得硬邦邦的山楂,往丫丫手里一塞:“给你吃,我娘腌的,酸溜溜的,像染布的葡萄。”
山楂在手里冰得人指尖发麻,丫丫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她看着二丫踩着雪跑远的背影,鞋上的老虎头在月光下闪着蓝,忽然盼着开春,盼着看孩子们穿着新鞋在染坊的院子里跑,鞋面上的老虎和梅花,定会在阳光下,跑出片热热闹闹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