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滚过村头,像谁在远处敲了面大鼓,震得染坊的窗纸都轻轻颤。丫丫挎着竹篮往村后的坡地走,篮子里垫着块“浅靛蓝”的布,布上绣的风筝在风里晃,像要跟着她的脚步飞。
“慢点走,地滑!”小石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也拎着个竹篮,篮沿挂着把小铲子,木柄被磨得发亮,“刚下过雨,荠菜躲在草里呢,得仔细找。”
丫丫停下脚,回头看他。晨光穿过薄云落在他身上,青布褂子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蜀锦青”的里子,金鳞鱼影若隐若现。“怕我抢你先找到最大的?”她挑眉笑,转身钻进路边的草丛,辫梢的红头绳在新绿的草叶间跳。
坡地的荠菜刚冒头,嫩得能掐出水,贴在湿软的泥土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丫丫蹲下身,指尖拨开带露的草叶,捏住棵荠菜的根,轻轻一拔,带着泥土的清香立刻漫开来,混着雨后的湿意,像把春天的味道都攥在了手里。
“这儿有片大的!”小石头在不远处喊,他面前的草丛里藏着丛荠菜,棵棵肥嫩,叶片上还挂着雨珠,“够包两顿饺子了。”
丫丫跑过去,蹲在他身边摘荠菜,指尖偶尔碰到一起,像被草叶上的露水烫了下,慌忙缩回手,却又忍不住往他那边凑了凑。两人的影子在湿地上挨在一起,被晨光拉得长长的,像两条缠在一起的布带。
“你看这颗,”丫丫举起棵带着小黄花的荠菜,“开了花的更鲜,包在饺子里带点甜。”
他接过来看了看,指尖捏着荠菜的茎,忽然说:“等会儿回去,用这花染点浅黄吧?配你的‘浅靛蓝’做帕子边,像春天的草地。”
丫丫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刚才的雷声震了下。“好啊,”她低头继续摘荠菜,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染出来给你擦汗用,比素布帕好看。”
竹篮渐渐满了,嫩绿的荠菜堆在“浅靛蓝”的布上,像铺了层新割的草,风筝绣样被压在下面,偶尔露出个翅尖,像在和荠菜捉迷藏。
“够了吗?”小石头问,他的篮子也装得冒了尖,荠菜的清香从篮沿溢出来,把他的蓝布褂子都染香了。
“够了够了,”丫丫拍了拍篮子,“回去让阿婆多放些姜,驱驱潮气。”
下山时,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竹篮“咯吱”响,荠菜的香混着泥土的腥,在风里漫。丫丫看着他篮里的荠菜,忍不住说:“你摘的比我的肥。”
“给你些。”他说着就往她篮子里拨,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你摘的带花,我这没开花的,混在一起正好。”
丫丫没推辞,看着两篮荠菜慢慢融成一篮,心里像被荠菜的甜浸过,软乎乎的。路过溪边时,她蹲下身洗手,看见水里的影子——两个竹篮并排放在草上,里面的荠菜绿得发亮,她的辫子垂在水面,和他的衣角在水里轻轻碰,像两条游在一起的鱼。
回到染坊,阿婆正在泡新收的蓝草,陶缸里的水泛着层浅碧,像刚化冻的染液。“回来啦?”她用木勺搅了搅缸里的草,“快把荠菜倒在竹匾里晾晾,去去水汽。”
丫丫和小石头把荠菜倒出来,嫩绿的叶片在竹匾里铺开,像块活的绿地毯。春桃走进来,鼻尖嗅了嗅,笑着说:“这香比染液还好闻!等会儿包饺子,我要多吃两碗。”
“先别急着吃,”阿婆指着荠菜里的小黄花,“丫丫,小石头,把这花摘下来,煮水染布,正好试试新配的染方。”
两人坐在廊下摘花,嫩黄的花瓣落在“浅靛蓝”的布上,像撒了把碎金。丫丫的指尖沾了点花汁,黄澄澄的,她往小石头手背上点了下,像盖了个春天的戳。
“你也有!”他笑着往她手背上回点了下,两人的手背上都多了个小黄点,像对孪生的花印。
春桃在旁边“咳咳”两声,故意大声说:“我去烧火,你们俩慢慢摘,别把花汁蹭到新染的布上,不然阿婆要罚你们多劈两捆柴。”
廊下只剩下两人,风里的荠菜香更浓了。丫丫看着手背上的黄点,忽然觉得,这春天的染坊,因为这点藏在指尖的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鲜活,像刚摘的荠菜,带着露,含着甜,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晌午的饺子出锅时,热气腾腾的,荠菜的香混着姜的辣漫了满院。小柱子捧着碗饺子跑进来,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道:“丫丫姐,石头哥,你们摘的荠菜真好吃!比我娘买的鲜十倍!”
丫丫咬了口饺子,鲜美的汁在舌尖爆开,像把刚才在坡地的春光都含在了嘴里。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小石头,他正低头吃饺子,嘴角沾了点醋汁,像抹了层浅黄,忍不住笑出声。
“笑啥?”他抬头问,抬手擦了擦嘴,却蹭得更明显了。
“没啥,”丫丫递过块刚染好的浅黄帕子——正是用荠菜花染的,边缘还绣着圈靛蓝的线,“嘴角有汁。”
他接过去擦了擦,帕子上的黄蓝相衬,像块小小的春景图。他把帕子还给她时,小声说:“真好看,比你说的还好看。”
竹匾里剩下的荠菜还在散发着香,染缸里的蓝草水泛着碧光。丫丫摸着兜里的浅黄帕子,忽然觉得,这个惊蛰的染坊,藏着比雷声更响的暖意,像荠菜饺子里的鲜,慢慢渗进日子的褶皱里,越嚼越有味道。
夜里,她把荠菜花的染样夹进染谱,旁边放着片带露的荠菜叶。在灯下写:“惊蛰,雷动,荠菜香里藏新染,黄蓝相衬,春意浸布间。”她想了想,在手帕染样旁边画了两个挨在一起的竹篮,里面装满了绿,像把坡地的暖,都收进了这春夜的字里。
窗外的月光落在竹匾上,剩下的荠菜泛着微光,像块浸了夜的翡翠。丫丫抱着染谱,闻着淡淡的荠菜香,忽然盼着下一场雨快点来,不是因为想再摘荠菜,而是想看看,当他用那方黄蓝帕子擦汗时,会不会像春天的风,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吹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