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砚离开偏院,在墨羽沉默的“护送”下,一路向着王府外走去。回廊曲折,亭台楼阁在午后阳光下显得静谧而庄严,但他却无心欣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琉璃那双清澈却坚定的眼眸,以及她毫不犹豫说出“此生无悔”时的决绝。
心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与失落。他本以为自己的提议是出于善意,是给了她一个可能更好的选择,却未曾想,在她看来,那竟是一种冒犯。她与她那位主子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外人无法介入、也难以理解的深刻羁绊。
行至二门处,墨羽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大人,慢走。”
林清砚拱手还礼:“有劳墨羽统领。”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墨羽统领,琉璃姑娘她……在王府多年,一向可好?”
墨羽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板无波:“林大人,王府内眷之事,非属下所能置喙。大人请。”
内眷?林清砚被这个词刺了一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涩意更浓。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玄亲王府那气势恢宏的大门。
就在林清砚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书房临窗而立的夜玄,缓缓收回了目光。他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
“他问了什么?”夜玄的声音平淡地响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墨羽,将林清砚最后的问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那句关于“内眷”的回应。
夜玄捻动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倒是有心。”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其中飞舞。夜玄的目光似乎落在那些光影上,又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座安静的偏院。
他想起方才在琉璃房门外听到的只言片语——“甘于影卫身份”、“寻常女子应有的生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林清砚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虽然未能动摇琉璃分毫,却精准地扎进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从未怀疑过琉璃的忠诚。她就像他亲手雕琢的璞玉,纯净、坚韧,只为他一人折射光华。但林清砚的出现,以及那本该死的游记,却像一个不速之客,试图在他精心构筑的世界里,打开一扇他未曾允许的窗。
一种陌生的、躁郁的情绪,如同暗流在他冷静的表象下涌动。那不是面对朝敌时的杀意,也不是布局时的算计,而是一种更为私密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不悦。
他的琉璃,何时轮到一个外人来“惋惜”,来规划“更好的出路”?
“墨羽。”夜玄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属下在。”
“林清砚此次遇刺,虽侥幸脱险,但‘幽阁’及其背后主使未必会善罢甘休。”夜玄转过身,面容依旧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他如今身居参知政事,关乎朝局稳定,不容有失。”
墨羽垂首:“王爷的意思是?”
“加派人手。”夜玄的声音冷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将他府邸内外的‘保护’力度,提升至最高级别。他每日行程,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要给本王盯紧了。务必确保林大人的……‘绝对安全’。”
他特意在“保护”和“绝对安全”几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墨羽跟随夜玄多年,瞬间领会了这命令之下的深层含义。这不仅仅是保护,更是最严密的监视与控制。王爷这是要将林清砚置于一个透明的笼子里,让他的一切动向,都无所遁形。
“是!属下明白!定会安排最得力的人手,确保林大人身边,‘连一只陌生的苍蝇都飞不进去’。”墨羽沉声应道,语气带着心照不宣的凛然。
“嗯。”夜玄淡淡应了一声,挥了挥手。
墨羽躬身退下,迅速去安排这项特殊的“保护”任务。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夜玄一人。他踱步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摊开的边境舆图上,但心思却似乎并未完全沉浸其中。
林清砚那张温润儒雅、带着书卷气的脸,和他看向琉璃时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怜惜,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那本游记……他记得琉璃曾汇报过,林清砚赠了她一本游记。
他当时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的答谢。如今看来,却似乎别有深意。是想用宫墙外的世界吸引她吗?想让她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夜玄的眸色渐渐转深,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深海。
他拿起笔,蘸了墨,却迟迟未曾落下。笔尖的墨汁凝聚,最终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影。
他忽然有些烦躁地放下了笔。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也是危险的。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可每当涉及到琉璃,尤其是当她可能被外界吸引、甚至可能离开他掌控的念头浮现时,那种名为“占有”的野兽便会在他心中蠢蠢欲动。
他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天,是她的全部。她合该永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做他最锋利的刃,也做……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琉璃。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其中那些早已超越主仆界限的、不容于世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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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中,琉璃自然不知晓书房内暗涌的波澜与那道关于“绝对安全”的命令。
她服过药后,正尝试着下床轻微活动,以促进伤势恢复。动作间,左肩依旧传来清晰的痛感,让她微微蹙眉。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琉璃动作一顿,立刻收敛了因疼痛而略显异样的神色,垂首恭立。
夜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中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汤药。
“主子。”琉璃轻声唤道。
夜玄走进来,将药碗放在桌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看似无恙的左肩,淡淡道:“该喝药了。”
“是。”琉璃走上前,端起药碗。黑色的药汁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味,但她眉头都未皱一下,仰头便要饮下。
“慢着。”夜玄却忽然出声制止。
琉璃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夜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糖。他拈起一颗,放入那碗浓黑的药汁中,用一旁的银匙轻轻搅动。
“陈太医说,这服药性子烈,苦涩伤胃,加颗冰糖会好些。”他语气平淡地解释,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琉璃怔怔地看着那碗因为融入冰糖而颜色似乎都柔和了些许的药汁,又看了看主子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主子这般人物,竟会注意到汤药苦不苦这样细微的事情。
“谢……谢主子。”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重新端起药碗。药汁入口,果然那蚀骨的苦涩被一丝清甜恰到好处地中和,顺着喉咙滑下,连带着心口都暖了起来。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药,夜玄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房间里弥漫着药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气氛。阳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
直到琉璃将最后一口药喝完,放下药碗。
夜玄才再次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林清砚送来的食盒,里面的东西可还合口?”
琉璃微微一滞,如实回答:“属下……尚未查看。”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夜玄。他眼底那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消散了些许,语气也缓和了些:“既是送你的,合口味便用,不合便赏给下人,不必拘束。”
“是。”琉璃应道。
“你伤势未愈,需要静养。”夜玄看着她,目光深邃,“外面的事情,自有本王处理。无关人等,无关话语,都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话,像是在叮嘱,又像是在宣告。
琉璃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与……某种她不敢深究的在意。
“属下明白。”她轻声回答,心中那片因林清砚和游记而产生的最后一丝微小涟漪,也彻底平复了下去。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而这个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为她搅动汤药,为她挡去外界风雨。
这,便足够了。
夜玄看着她重新变得沉静顺从的眼眸,心中那头躁郁的野兽仿佛被悄然抚平。他伸出手,想像那夜疗伤般碰触她的发丝,但指尖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还是克制的收了回来。
“好好休息。”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似乎轻快了些许。
而琉璃,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未曾动弹,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残留着冰糖清甜气息的药碗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