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庆功宴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翌日清晨,宫中的旨意便已抵达玄亲王府——皇帝召见。
这道旨意来得并不令人意外,却在时间点上透着一丝微妙。既像是在夜玄声望最隆时给予的额外恩宠,又像是在他刚刚于府内论功行赏、凝聚人心之后,一次及时的提醒与审视。
夜玄换上一品亲王朝服,玄色蟒袍庄重肃穆,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并未多言,登上前来迎接的宫中专用的亲王銮驾,在仪仗的簇拥下,向着那重重宫阙驶去。
养心殿内,檀香的气息比往日似乎更浓郁了几分,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压力。承天帝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御案后批阅奏章,而是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胆,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已然凋零大半的秋海棠上,神色看似平静,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臣,夜玄,参见陛下。”夜玄步入殿内,依礼参拜,声音沉稳,姿态恭谨。
“玄亲王来了,不必多礼,坐。”承天帝收回目光,脸上挤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容,指了指榻对面的锦凳。
“谢陛下。”夜玄谢恩后,从容落座,身姿挺拔,并无半分拘谨,却也恪守着臣子的本分。
内侍奉上香茗后,便被皇帝挥退,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玉胆在皇帝掌心轻轻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玄亲王,”最终还是承天帝先开了口,他抿了一口茶,语气带着感慨,“此次秋猎,真是多亏了你了。若非你当机立断,神勇无双,朕恐怕……”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脸上的后怕与庆幸却不似作伪。
“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臣只是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敢居功。”夜玄微微躬身,语气谦逊,将功劳归于天意与臣节。
“诶,”承天帝摆了摆手,“有功就是有功,朕心里清楚。若非你,朕此刻能否安坐于此,尚未可知。这‘擎天保驾’四字,你当之无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夜玄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温和:“说起来,你此次也受了伤,伤势如何?可还严重?朕库中还有些上好的伤药,回头让太医正给你送去。”
“劳陛下挂心,只是些许皮外伤,已无大碍。”夜玄平静回答,并未提及左臂伤口险些中毒以及琉璃几乎殒命的凶险。
“那就好,那就好。”承天帝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玉胆,话锋却在不经意间一转,“说起来,那日猎场,除了那头发疯的孽畜,似乎还有些……不长眼的宵小之辈,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家猎场行刺?”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紧紧盯着夜玄的反应。
夜玄心中冷笑,知道正题来了。皇帝果然对后续的伏击有所耳闻,即便不清楚具体细节,也必然知晓并非只有一头疯虎那么简单。这是在试探他是否隐瞒,也是在敲打他,告诉他,这京城内外,没有什么能完全瞒过皇帝的耳目。
“回陛下,”夜玄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确有一些国师余孽,勾结了部分来历不明的西域匪人,试图趁乱行事,已被臣麾下护卫击溃,斩杀大部,擒获数人,正在严加审讯,相信不日便能查明其幕后主使。”
他将事情定性为“国师余孽勾结西域匪人”,绝口不提可能存在的“影刃”,既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也表明了自己“恪尽职守”、“追查到底”的态度。
“西域匪人?”承天帝眉头微蹙,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竟敢将手伸到我天朝猎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玄亲王,此事必须严查!无论是谁,胆敢谋逆,绝不姑息!”
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威严,但夜玄却听出了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撇清意味。皇帝在强调“谋逆”,并将矛头指向外部(西域),意在淡化可能存在的内部势力牵扯。
“臣,遵旨!”夜玄郑重应下。
承天帝脸色稍霁,又抿了一口茶,仿佛闲聊般说道:“玄亲王啊,你如今是我天朝的栋梁,陛下的肱骨。此次救驾,功在社稷,声望之隆,便是朕,也深感欣慰。”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年纪尚轻,便已位极人臣,手握重权,如今更立下这不世之功,难免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嫉妒与非议。朕是信重你的,但朝堂之上,人心叵测,你还需……谨慎行事,多加收敛,莫要授人以柄才是。”
这番话,看似推心置腹的关怀与提醒,实则充满了帝王心术的敲打与警告。既肯定了夜玄的功劳与地位,又明确指出了他如今“木秀于林”的处境,暗示他功高震主,提醒他需要“谨慎”、“收敛”,否则“众必非之”,甚至连皇帝的信重也可能动摇。
夜玄立刻起身,躬身道:“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臣之一切,皆为陛下所赐,为社稷所谋,从无非分之想。日后定当更加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收敛锋芒,绝不敢有负陛下信重!”
他的回答,谦卑而恭顺,将自身的一切归于皇恩,表明绝无二心,完全符合一个“忠臣”应有的反应。
承天帝看着夜玄那无可挑剔的恭谨姿态,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虚抬了抬手:“爱卿言重了,坐下说话。朕自然是信你的。只是身为兄长,不免要多提醒你几句。这江山社稷,离不开你这等忠臣良将啊。”
他再次强调了“信重”,但经过方才那一番敲打,这“信重”二字,已然显得苍白而无力。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必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夜玄再次谢恩,重新落座。
接下来的谈话,便显得轻松了许多。皇帝又询问了些关于北境边防、朝堂政务的意见,夜玄皆是对答如流,既展现了才干,又不逾越臣子本分。
约莫一炷香后,夜玄才告退离开养心殿。
走出那朱红色的大门,秋日高悬,阳光刺眼。夜玄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皇帝的每一次“信重”,每一次“关怀”,背后都藏着深深的猜忌与算计。今日这番召见,安抚是假,敲打是真。既要用他这把刀,又怕被刀锋所伤,于是不断地敲打刀柄,提醒持刀人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养心殿,眼神深邃如古井。
既然陛下如此“信重”,那他这把“刀”,自然要继续好好地、“忠心耿耿”地,为陛下清除掉国师这颗最大的毒瘤。只是这清除的过程中,会溅起多大的血,会牵连多广的人,就不是陛下能够完全掌控的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着宫外走去。
背影挺拔孤峭,一如来时。
而养心殿内,在夜玄离开后,承天帝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他猛地将手中的玉胆砸在榻上的小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收敛?哼……”他低声自语,眼神冰冷,“朕倒要看看,你这收敛,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穿着普通内侍服饰、眼神却异常精悍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给朕盯紧了玄亲王府,尤其是……他府里那个受伤的女影卫。她有任何动向,立刻来报!”
“是,陛下。”
帝王心术,如同这秋日的天空,看似晴朗,实则暗藏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