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沉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却隔绝不了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压力。龙涎香的气息依旧雍容,此刻却仿佛掺杂了一丝焦灼与不安。
承天帝负手立于巨大的《江山社稷图》前,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背影依旧威严,但那微微佝偻的肩背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北境急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二十万铁骑,三路并进……兀术的凶名他早有耳闻,此番来势,绝非往常小打小闹的劫掠可比!
“陛下,玄亲王求见。”贴身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承天帝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迅速敛去脸上的慌乱,恢复了帝王应有的沉静:“宣。”
夜玄迈步而入,玄色亲王常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步伐沉稳,面容冷峻,不见丝毫慌乱,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比平日更加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剑锋。
“臣,夜玄,参见陛下。”他依礼参拜,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玄亲王不必多礼。”承天帝转过身,目光复杂地落在夜玄身上。这个弟弟,能力超群,军功赫赫,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却也……最让他寝食难安。可如今,国难当头,除了他,还能倚仗谁?
“北境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承天帝走到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岳擎天急报,兀术二十万大军压境,镇北关、雁回关、铁壁城同时告急。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争论不休。玄亲王,你……有何看法?”他紧紧盯着夜玄,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犹豫或怯懦。
然而,他失望了。
夜玄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与皇帝对视,那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他没有直接回答战或和,而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冷静地分析:
“陛下,兀术此人,弑父杀兄,性情暴虐,以武力强行整合王庭,其麾下皆是虎狼之师。他选择在此时南侵,绝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其志,不在劫掠,而在鲸吞。”
他微微一顿,声音加重了几分:“北境三关,乃我天朝门户,一旦有失,北戎铁蹄便可长驱直入,河西、陇右乃至中原腹地,皆暴露于其兵锋之下。届时,再想将其驱出国门,所需代价,将是如今的十倍、百倍!”
承天帝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愈发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些后果,他何尝不知?只是内心深处那份对战争的恐惧与对消耗国力的担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可是……二十万骑兵……岳擎天只有十万边军,还要分守三关……”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朝中有人认为,或可先派使臣和谈,暂缓其兵锋,以待……”
“陛下!”夜玄骤然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豺狼和谈,无异于与虎谋皮!兀术弑父之人,岂会信守承诺?他只会将我朝的退让视为软弱,索求更多!今日许以金帛,明日他便索要城池!今日割让一州,明日他便要十州!此例一开,周边诸国群起效仿,我天朝将永无宁日!”
他上前一步,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度,周身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气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竟让御书房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北境危殆,社稷倾颓,只在旦夕之间!此乃国战,关乎国运,关乎亿万黎民生死!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夜玄的目光如同最炽烈的火焰,又如同最寒冷的坚冰,牢牢锁住承天帝闪烁不定的眼眸:
“臣,夜玄!”
他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响彻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承天帝的心上:
“愿亲赴北境,挂帅出征,统率王师,北驱胡虏!”
“不破北戎,臣——”
他单膝跪地,右手重重按在左胸心口,那是军中将士立下死誓的姿势,头颅却昂然抬起,眼神锐利如鹰,直视龙颜:
“誓不还朝!”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御书房。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承天帝因为震惊和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看着跪在下方、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坚定如铁的夜玄。那“誓不还朝”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
这是军令状!是以亲王之尊,以自身性命和荣耀立下的,不容失败的军令状!
承天帝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股混杂着震撼、激动、乃至一丝隐秘解脱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需要这把刀!迫切需要!去斩断北境的危局,去稳固他摇摇欲坠的江山!
至于这把刀会不会因此更加锋利,会不会反噬……那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眼下,若北境不保,一切皆休!
“好!好!好!”承天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连说三个“好”字,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潮红,“玄亲王忠勇盖世,实乃朕之肱骨,国之干城!”
他绕过御案,快步走到夜玄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依赖:“朕,准奏!”
“即册封玄亲王夜玄为北伐大元帅,总督北境一切军政要务,赐天子剑,便宜行事!京畿大营、河西、陇右诸军,及北境所有边军,悉听调遣!举国之力,为你后盾!务必要将那兀术蛮夷,给朕死死挡在国门之外!扬我天朝国威!”
“臣,领旨!谢陛下信重!”夜玄沉声应道,目光坚定,并无半分得意,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战意。
目的达到,夜玄不再停留,躬身告退:“军情紧急,臣需即刻回府部署出征事宜,先行告退。”
“快去!快去!”承天帝连连摆手,此刻看夜玄,只觉得无比顺眼。
夜玄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御书房。在他转身的刹那,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锐光,与面对皇帝时的“忠勇”截然不同。
踏出御书房的门槛,秋日高悬的阳光有些刺眼。夜玄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挂帅出征,正在计划之中。唯有掌握绝对的军权,才能在这场国战与朝堂的暗战中,占据绝对的主动。至于皇帝那点心思,他洞若观火。
他快步向宫外走去,玄色的背影在汉白玉的宫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挺拔,孤峭,仿佛一柄已然出鞘、直指北方的利剑。
回到王府,战争的氛围已然笼罩了每一寸空间。亲卫们步履匆匆,神色肃穆;幕僚文吏抱着文书穿梭往来;前院广场上,已有将领在等候指令。
“王爷!”苏文衍与墨羽迎了上来。
“陛下已册封本王为北伐大元帅,总督北境军政。”夜玄一边大步流星地向书房走去,一边简洁地下达命令,“苏先生,立即以元帅府名义,起草调兵文书,京畿大营抽调八万精锐,河西、陇右各调三万,限十日内集结于北境指定位置!同时,行文户部、兵部,所有粮草军械,按最高标准,优先保障北境,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是!”苏文衍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墨羽,”夜玄脚步不停,“‘幽影卫’即刻起进入战时状态。第一,严密监控国师府,他府中任何人,尤其是与西域、北戎有潜在联系的,一律盯死,但有异动,即刻拿下!第二,派精锐小队,持本王手令,先期赶往北境,协助韩夜,清查内部,肃清可能存在的细作,尤其是与‘幽阁’或西域势力有关联者!第三,启动我们在北戎王庭的所有暗桩,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兀术的详细进军路线、兵力部署以及后勤补给情报!”
“属下明白!”墨羽眼中厉芒一闪,躬身应道。
“还有,”夜玄脚步一顿,站在书房门口,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给‘幽篁里’,原计划取消。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墨羽微微一怔,立刻意识到王爷指的是琉璃姑娘的去向。原定的静养计划,因这突如其来的战争,彻底被打乱了。他不敢多问,只是郑重应道:“是!”
夜玄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巨大的北境舆图已然悬挂在墙壁最显眼的位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双方的势力标记。
他的目光落在代表北戎那三支巨大的黑色箭头上,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兀术……云崖子……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你们想玩,本王就陪你们玩一把大的!
这万里北疆,便是最终的棋盘!
而他,将是唯一的执棋者!
他缓缓走到舆图前,修长的手指划过镇北关、雁回关、铁壁城,最终,停留在那片代表着北戎王庭的广袤草原。
战争的帷幕,由他亲手拉开。
而此刻,在他冷静布局、杀伐决断的心湖深处,一个纤细而坚韧的身影,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该如何安排?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汹涌的军国大事所淹没。但那份牵挂,却已悄然种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