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前的迎接仪式,在承天帝热情洋溢的褒奖和群臣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中,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凯旋的将士们挺直脊梁,沐浴在无数羡慕与敬畏的目光中,这是他们应得的荣光。
然而,处于这场荣耀风暴最中心的夜玄,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隐藏在盛大场面之下的、一丝丝不和谐的暗流。
承天帝握着他手臂的力道,似乎过于用力了些,那笑容满面的脸庞之后,眼神在与他交汇的瞬间,除了应有的赞赏,更有一抹极快掠过、却未能完全掩饰的审视与……忌惮。那是一种看到某种超出自己掌控力量时,本能产生的警惕。
周围百官的目光更是复杂。以林清砚为代表的清流和部分武将,眼神热烈而真诚;但更多文官,尤其是那些与国师府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他们的笑容显得格外公式化,眼神深处藏着揣测、不安,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夜玄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应对得体。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功高震主,古来有之。他这位皇兄,心胸本就不算宽广,如今自己携平定北境、挽救国运之不世奇功归来,声望达到顶峰,皇帝若是毫无反应,那才叫奇怪。
仪式结束后,承天帝执意要与夜玄共乘御辇,前往举行庆功宴的太和殿。这又是一项极高的殊荣,几乎等同于向全天下宣告他对这位皇弟的无上信重与恩宠。
御辇之上,空间宽敞,仅有君臣二人。
承天帝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语气依旧亲切,却带着几分试探:“玄弟此番北征,真是辛苦了。朕在京城,每每接到战报,皆是心惊肉跳,尤其是听闻你曾亲自上阵,与那兀术搏杀,更是担忧不已。如今见你安然归来,朕这颗心,才算放下。”
“劳皇兄挂心,臣弟无恙。”夜玄微微欠身,“北戎虽悍,然天佑我朝,将士用命,方能侥幸得胜。”
“侥幸?”承天帝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夜玄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玄弟过谦了。黑石谷奇袭,野狼谷夺药,哪一桩不是险死还生,需要莫大的勇气与智慧?朝中上下,如今谁不赞你是我天朝的‘战神’?”
他刻意加重了“战神”二字,目光紧紧盯着夜玄的反应。
夜玄神色不变,淡淡道:“虚名而已,皆是将士功劳,臣弟不敢窃据。北境能定,全赖皇兄运筹帷幄,居中调度,以及前线将士浴血奋战。”
他将功劳推了回去,态度恭谨,滴水不漏。
承天帝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但忌惮并未完全消除。他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朕听闻,此番大捷,玄弟身边一位代号‘影’的影卫,亦是居功至伟,不仅探得敌军粮草重地,更是在刺客行刺时,舍身护主,以致身负重伤?不知此人如今伤势如何?朕定要重重赏赐才是。”
来了。
夜玄心中微凛,知道这才是皇帝真正关心的问题之一。关于琉璃的流言,恐怕早已传到了皇帝耳中。
“回皇兄,‘影’确在此战中出力甚多,如今伤势已无大碍,正在府中将养。”夜玄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至于赏赐,臣弟已按军功簿记录,一并进行封赏。”
他没有过多提及琉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特殊关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有功下属的情况。
承天帝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无异常,便笑了笑:“应当的,有功必赏,乃朝廷法度。不过,此等忠勇之士,待其伤愈,玄弟可带他入宫,朕也想见一见。”
“臣弟遵旨。”夜玄应下,心中却是一沉。皇帝要见琉璃,绝非仅仅是欣赏忠勇那么简单。
御辇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驶入宫城。沿途侍卫、宫女无不跪伏在地,不敢仰视。
抵达太和殿时,盛大的庆功宴已然准备就绪。殿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文武百官按品级落座,见到皇帝与玄亲王一同入殿,纷纷起身行礼。
宴会的气氛热烈而喧嚣。承天帝高坐主位,频频举杯,对北征将士大加赞赏,对夜玄更是褒奖有加,甚至当场宣布了诸多封赏:加封夜玄为“镇北王”(虽亲王已是最高爵位,但加封称号以示殊荣),增食邑万户,赐丹书铁券,准其“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等一系列堪称人臣极致的荣耀!
对于苏文衍、岳擎天、墨羽等有功将领,也各有厚重封赏。
每一次封赏宣布,都引来殿内一片惊叹和恭贺之声。夜玄起身谢恩,神色从容,仿佛这些滔天的权势与荣耀,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然而,在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间隙,夜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御座之上,以及台下某些角落,那若有若无、如同芒刺在背的注视。
尤其是国师云崖子,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手持酒杯,面带微笑,仿佛真心为这场大胜感到高兴。但当他与夜玄目光偶尔相遇时,那平静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幽光,却让夜玄知道,这位国师,绝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功高震主,权倾朝野。
他如今站的这个位置,风光无限,却也步步惊心。
宴会持续到深夜方散。
夜玄带着一身酒气(大部分是替麾下将领挡的酒)和皇帝赏赐的无数珍宝,回到了玄亲王府。
王府门前,苏文衍早已等候多时,脸上带着一丝忧色。
“王爷,”苏文衍迎上前,低声道,“陛下今日之封赏,恩宠太过了啊……”
夜玄摆了摆手,示意他进府再说。
踏入王府大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窥探,夜玄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深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淡淡道,“皇兄今日给的越多,来日……便可能收得越狠。”
苏文衍深以为然:“王爷明鉴。而且,今日宴席上,国师虽未多言,但老臣观其神色,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关于‘影’姑娘的流言,在京城似乎也……”
夜玄目光微冷:“本王知道了。”
他抬头,望向府内深处,琉璃所在院落的方向。
京城的棋局,比之北境的沙场,或许更加凶险。
而他,必须护住他想护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