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里的麻布衣角动了。
沈砚抬手拦住二牛,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前面可是活人?若需药,我这里有。”
枯叶被一点点拨开,三个身影慢慢钻了出来。
两男一女,衣服破得像被狗啃过,肩上扛着发黑的席子,怀里抱着半截干柴。
女人怀里还搂着个孩子,小脸发青,嘴唇干裂。
二牛愣在原地,手紧紧抓着药箱带子。
沈砚没问山寨的事,先从药箱里拿出水囊递过去:“喝点水。”
又翻出苏青芜给的姜黄粉包,“这是防寒的,煮水化开就能喝,不贵但管用。”
男人接过水囊,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女人把孩子抱紧了些,另一只手接了粉包,低声说了句“谢”。
他们靠在树边坐下,喝了水,缓了好一阵子才喘匀。
沈砚这才开口:“你们从西岭来?可知山上墨风寨?”
年长的男人摇头:“我们不是寨里人,是清河村的。去年秋旱,地里颗粒无收。官仓不开门,县尉说‘流民聚众,易生事端’,带头求粮的被打三十板,赶出城。我们只能逃荒。”
女人接话,嗓子哑得厉害:“路过西岭山脚时,饿得走不动了,倒在石头堆上。是寨里的人发现了我们,给了两块芋艿饼,让我们在山洞里躲了一夜。”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补充:“他们头领说了——‘我们是被逼上山的,不是来害人的。谁要是真活不下去,能吃一口热饭就别死在路上。’”
二牛听得睁大眼:“他们……还救人?”
“不止一次。”
老者苦笑,“去年冬天,邻村有个娃饿晕在路边,是寨里的人背回去喂了粥。那孩子他爹想报恩,送去一捆柴,结果被官差抓了,按了个‘通匪’的罪名,关了三天才放出来。”
沈砚坐在一块石头上,没说话。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新安民约》,上面写的“授地五亩,免赋三年”,在他刚穿来那会儿,觉得不过是个保命手段。
只要能让考核排名不垫底,别被发配修长城就行。
可现在听着这些话,他忽然觉得这张纸重了起来。
原来有些人,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种地、分田、过安稳日子。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下山?”
二牛还是不明白,“大人您都带着民约上来了,要是他们早几年遇到您这样的官……”
“你以为他们没试过?”
老者打断他,眼神发冷,“去年冬,寨里派了两个人下山,说是愿意归顺,只要给口饭吃。结果呢?县尉当场下令射箭驱赶,一人中箭坠崖,另一人被抓去当苦役,到现在都没消息。”
沈砚闭了闭眼。
他知道秦律严苛,知道地方官怕乱,可没想到“怕”字能压死这么多条命。
他从包袱里摸出最后一块徽墨酥,递给那个昏睡的孩子:“含着,能顶一阵饿。”
又对三人说:“你们回去告诉乡亲们,新安县令来了。我不剿山,我要让你们都下山种地,有饭吃。”
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二牛没动,还在消化刚才听到的事。
“大人……”
他声音有点发虚,“咱们真不带兵上来?万一他们不信您,真放箭怎么办?”
沈砚看着前方山路:“你刚才听到了吗?他们救过快死的人,分过自己的口粮,宁可抢官粮也不进村劫掠。这种人,会无缘无故杀一个空手送药的县令?”
“可……可他们是匪啊。”
“谁定的?”
沈砚反问,“官府断粮不管死活,逼人上山,再反过来叫他们‘匪’,好给自己剿杀找理由?这账算得倒干净。”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要是带兵来,才是真的给他们递刀子。”
二牛咬了咬牙,背上药箱跟上去。
雾越来越浓,山路湿滑,脚下一不小心就会打滑。
沈砚走得稳,每一步都踩实了再迈下一步。
二牛忍不住又问:“那……咱们到了寨子,怎么说?总不能一见面就掏民约吧?”
“先送药,再送鱼。”
沈砚说,“人饿久了,闻到饭香比听道理有用。等他们尝过味道,自然就知道我是来谈活路的,不是来谈生死的。”
“可万一……他们不信呢?”
“那就让他们看看清河村的人。”
沈砚回头看了眼那三个逃荒百姓,“活人作证,比什么都强。”
三人站在原地没动,女人抱着孩子,朝他们点头。
沈砚没再停留,继续往上走。
山路越走越窄,两边是陡坡,抬头看天只剩一条缝。
药箱压得二牛肩膀疼,但他不敢喊累。
“大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周主簿说,墨风寨原先有三十多人。现在还有多少?”
“不知道。”
沈砚答,“但从他们还能救人、分粮来看,至少还没散。”
“那要是……里面已经没人了呢?”
“那就说明这山吃人吃得差不多了。”
沈砚声音低下来,“但我得亲眼确认。”
二牛不再问。
他们转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一处塌方留下的石堆,上面插着一根削尖的竹竿,挂着半片破布,在风里晃。
沈砚停下,从药箱里取出一块芋艿干,放在石堆旁,又把一张木牌插进土里:民生所系,非战而服。
“这是给谁看的?”二牛小声问。
“给所有还在挣扎活着的人。”
沈砚说,“只要还有人敢设这个记号,就说明他们还想活。”
他往前走,脚步比之前更快。
二牛跟在后面,忽然觉得肩上的药箱没那么沉了。
他知道这趟不是去打仗。
是去送命的,送一条活路。
雾气深处,隐约传来一声乌鸦叫。
沈砚没抬头,也没停步。
他知道离山寨不远了。
半炷香的路程。
他摸了摸怀里的民约,又碰了碰陶罐。
鱼还在。
药也还在。
话,也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