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站在县衙门口,看着李大根带着一群村民往南岭走。他们手里拿着锄头和扁担,脚步很稳。太阳刚升起来,光打在梯田上,绿油油的一片。
他刚要回屋,林阿禾匆匆跑过来,脸色发白。
“大人,郡守府来人了。”林阿禾声音有点抖,“赵承业召我去郡城,说有要务相商。”
沈砚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差役直接把令箭递到我手上。”林阿禾从袖子里抽出竹片,上面盖着红印,“我……我不知他想干什么。”
沈砚没接那竹片,只盯着林阿禾的眼睛看了两秒。他知道这小子过去是赵承业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母亲的病好了,工分本也记得清清楚楚,他在新安有了根。
可赵承业不会这么想。
“你怕吗?”沈砚问。
林阿禾低头,手指攥紧了衣角。“怕。但他手里还握着给我娘看病的大夫……我要是不去,药可能就断了。”
沈砚沉默片刻,点头。“去吧。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事,我都信你有分寸。别慌,别乱认东西,更别碰不该拿的。”
林阿禾抬头,眼里有光闪了一下。“我明白。”
两人没再多说。沈砚转身进了主堂,林阿禾站在原地喘了口气,才朝周墨的屋子走去。
周墨正在写账册。笔尖顿了顿,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请假?”他问。
“嗯。”林阿禾站得笔直,“赵承业召我去郡城,今日就得动身。”
周墨放下笔,目光落在他脸上。“为何偏偏叫你?现在新安这么多事,缺你一个跑腿的?”
林阿禾摇头:“我不知道。”
周墨盯着他看了几息,抽出竹片,在边上写下一行小字:林阿禾赴郡城,申时三刻离衙。写完后吹了吹墨迹,收进抽屉。
“路上小心。”他说。
林阿禾一愣。“您……是不是觉得他会为难我?”
“我没说。”周墨重新低头写字,“但我知道,贪官找人从来不是为了谈事。早去早回,回来第一件事,先来我这儿报个平安。”
林阿禾点头,退出屋子。
他回到自己房里,收拾了一个布包,装了半块干粮、一套换洗衣物,还有那本记满工分的册子——这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
外面有人喊他名字。
是楚墨的手下,在门口牵着马等他。
林阿禾深吸一口气,背上包袱出了门。
路过梯田时,他停下脚步。几个村民正弯腰挖排水沟,见他骑马过来,有人挥手打招呼。
“阿禾!这么急去哪儿?”
他勉强笑了笑,没说话,只挥了下手。
风从山口吹下来,稻苗晃动。这片田是他亲眼看着种下的,鱼鳞固土法是楚墨教的,施肥用的是草木灰加粪肥,苏青芜说这样能保苗三个月不黄。
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在这小县城送信、跑腿、听命行事。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也能算一笔账,能管一批货,能让外村人排队来登记干活。
可现在,他又被叫回去了。
回到那个一开始逼他当眼线的地方。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马蹄扬起尘土。
身后的新安安静如常。县衙门口晾着腌鱼的竹架,墙上贴着新的告示,写着“第二批臭鳜鱼招募启事”。几个孩子围着看,叽叽喳喳念着字。
没人知道他这一去,会带回什么。
郡守府,议事厅。
赵承业坐在案后,手里捏着一块臭鳜鱼的残渣。那是醉仙楼掌柜今早送来的,说是新安特产,如今在城里卖得火热。
“三百条鱼换六百斤粟米?”他把鱼骨扔在地上,“一个穷得连赋税都交不齐的破县,转眼就能拿烂鱼换粮?谁给他的胆子?”
底下站着的亲信不敢接话。
“我前脚说他再垫底就修长城,后脚他就靠几条臭鱼翻身?百姓还给他送芋艿?主动报名干活?”赵承业冷笑,“这沈砚是真会做人情啊。”
亲信低声道:“听说他还开了借粮登记,不写契不收利,全凭工分簿记一笔。”
“工分?”赵承业嗤笑,“一个县令不抓赋税、不管治安,搞什么工分?他当这是市集摆摊呢?”
他站起身,在厅里来回走了几步。
“可他确实赚了。”他语气沉下来,“郡城酒楼抢着收他的鱼,外村人抢着来干活,连李郡丞都听说了这事。要是年终考核他排到中游,我这一年压着他不升,算什么?蠢货还是瞎子?”
亲信道:“要不……咱们派人去查查账?看他有没有虚报产量,私吞赋税。”
“查账?”赵承业摇头,“沈砚那本账记得比谁都清。御史来过两次,一次提排名,一次认成绩,都没挑出错。硬查,查不出东西。”
他眯起眼。“但他有个弱点。”
“谁?”
“林阿禾。”
他坐回案后,指尖敲着桌面。“这小子是我安进去的,当初拿他娘的病要挟,他才肯传消息。后来沈砚治好他娘,他就倒向那边了。可只要我还控制着大夫,他就得听话。”
亲信明白了。“您是要他偷东西?”
“不是偷。”赵承业冷笑,“是‘带’。我要他把新安最值钱的东西带出来——比如那个抗寒稻种。要是真像传言那样亩产能翻倍,我拿去献给咸阳,功劳是我的,他沈砚顶多算个执行吏。”
亲信犹豫:“可林阿禾现在……未必肯。”
“不肯也得肯。”赵承业冷哼,“他娘的药在我手里。一天不断,他就得听一天。再说,我只是‘召他议事’,又没说要他做什么。等他来了,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
他拍了下桌子。“去传话的人回来了吗?”
“刚回,说林阿禾已接令,午后就出发。”
赵承业嘴角一扬。“好。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想做新安的功臣,还是想看他娘咳血躺在床上。”
林阿禾骑马走在官道上。
日头偏西,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树一棵接一棵往后退。他中途歇了一次,喂马喝水,自己啃了口干粮。
远处出现一座石桥,桥头立着“九江界”三个字。
他勒住马。
这里离郡城还有三十里。再往前走,就是赵承业的地盘。
他摸了摸怀里的工分册,又想起沈砚说的话:“别慌,别乱认东西。”
可他能不慌吗?
赵承业要的从来不是一句“汇报”,而是实打实的好处。上次让他偷稻种,他没交出去,反而把账本给了沈砚。那次之后,赵承业就没再直接下令,但每次派大夫来诊脉,都会多看一眼他,像是在等他低头。
这次召见,绝不会只是问几句近况。
他抬头看天。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
他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郡守府门口,两名差役守着。
林阿禾下马,递上令箭。一人接过,进去通报。
片刻后,那人出来。“郡守让你直接去后堂。”
林阿禾跟着穿廊过院,心跳越来越快。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檀香混着药味,是赵承业惯用的熏香。
后堂门开着。
赵承业坐在案后,手里端着一杯茶,看见他进来,笑了。
“来了?坐下。”
林阿禾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不认识我了?”赵承业吹了口茶沫,“你娘昨儿咳得厉害,我让大夫多开了一剂。你要是办事得力,以后每日都有药送。”
林阿禾喉咙发紧。
“你……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赵承业放下茶杯,盯着他。“我听说,你们新安现在很红火?臭鳜鱼卖到郡城,百姓抢着干活,连外村人都来求活计?”
林阿禾点头。“是。”
“那你告诉我。”赵承业身子前倾,“你们县令沈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林阿禾低头。“靠大家出力,靠工分记账,靠……”
“少跟我扯这些虚的。”赵承业打断,“我问你,你们最赚钱的是什么?是臭鳜鱼?还是那个什么抗寒稻种?”
林阿禾猛地抬头。
赵承业笑了。“果然有。听说那稻种金黄金黄的,十七粒就能种十亩地?亩产还能翻倍?”
林阿禾没说话。
“你不说也没关系。”赵承业慢悠悠道,“我可以去查。但我这个人讲情分。你娘的病,我能治,也能停。你要是愿意帮我把那稻种‘带’出来一粒,我保证,她以后天天有药,病根都能拔掉。”
林阿禾手心全是汗。
“我……做不到。”
“做不到?”赵承业冷笑,“那你娘的命,你也保不住。”
他站起身,走到林阿禾面前,压低声音。
“你以为沈砚救了你娘,你就自由了?错了。你永远欠我的。没有我,你娘早就死了。现在,我只要你一样东西。一粒种子。不多吧?”
林阿禾咬着牙,拳头紧握。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名大夫提着药箱走进来,对着赵承业点头:“大人,药煎好了,这就送去林家?”
赵承业看了林阿禾一眼。“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