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县衙的门还没开,沈砚已经在书房里坐了两个时辰。
他没换衣服,也没吃早饭,手里捏着一支炭笔,把“绕道”“散户”“盐矿”三个词圈了又圈。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
先是周墨,后是楚墨。
两人一前一后进来,都没说话,站在桌前等他开口。
沈砚抬头,把笔放下。
“赵承业拦了我们的货。”他说,“不是查,是断。”
周墨点头:“我听说了。副手回来时,全城都静了。”
楚墨直接问:“抢回来?”
“不能抢。”沈砚说,“他等的就是我们动手。只要人动了刀,他就敢调兵进新安,说我们聚众抗命。到时候别说卖鱼,连县衙都保不住。”
周墨接过话:“我也这么想。现在动手,正中他下怀。但我们也不能停。臭鳜鱼卖不出去,百姓拿不到粟米,工分就成空话,人心会散。”
沈砚看着他:“你说怎么办?”
“先缓。”周墨说,“别再派车队走官道。他设卡,我们就改模式。让村民自己带鱼出去,三五条一包,混在菜筐里,分散走。他总不能挨个翻农妇的篮子。”
沈砚眼睛一亮。
这招他想过,但没细算。
“散户运输……成本低,隐蔽性强。”他低声说,“就算被抓一两包,也不伤筋骨。”
楚墨皱眉:“可这样太慢。一次运不了多少,酒楼那边要三百条起收,散户拼凑,得多久?”
“不求快。”沈砚说,“求稳。先让百姓有活干,有粮拿。等风头过了,再谈大宗交易。”
楚墨还是摇头:“我还是觉得,可以绕路。”
“绕哪?”周墨问。
“西山那条旧道。”楚墨说,“通汉中的。虽然陡,但能走驴车。我昨晚摸过地形,加几个木轮垫,车不会翻。最多多花两天,总比被堵死强。”
周墨冷笑:“多花两天?你知道一头驴一天吃多少草料?赶路的人要多少干粮?一趟成本翻三倍!你让谁出?县库?还是让百姓贴?”
“我可以带人修路。”楚墨说,“加石阶,铺碎石,以后还能用。”
“修路要时间。”周墨说,“我们现在要的是明天就能卖鱼,不是三个月后通大道。”
两人争了起来。
一个要快,一个要稳。
沈砚没打断。
他在听。
听完了,才开口。
“你们说得都对。”他说,“楚墨要冲,是对的。我们不能跪着等施舍。周墨要忍,也是对的。不能为了一口饭,把底裤都赔进去。”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
墙上钉着一张新安舆图,是他让人画的,标了山、水、村、道。
他手指点在官道上,从新安界一路滑到二十里外的岔口。
“赵承业在这儿卡我们。”他说,“他知道我们只能走这条路。所以他敢横木栏,敢掀车,敢骂‘贱骨头’。”
他手指一移,划向西边群山。
“但路不止一条。”
“楚墨说的西山道,能走。但确实难,耗钱耗力。周墨说的散户模式,安全,但效率低。都不是长久之计。”
他回头看着两人。
“所以——我们三条路一起走。”
周墨一愣:“三条?”
“第一,暂停官方车队。”沈砚说,“改用散户运输。让村民自己带鱼出城,混在日常货物里,能送多少送多少。不求赚,只求不断市。”
“第二,派人探西山道。”沈砚看向楚墨,“你带三个人,轻装上路,查路况、测距离、记补给点。三天内给我一份实报。如果可行,我们就建转运点。”
楚墨立刻应下:“我现在就去。”
“第三,”沈砚声音压低,“启动盐矿消息。”
周墨猛地抬头:“你说真的?”
“不挖。”沈砚说,“只传。让周边村落知道,新安地下有盐。消息放出去,越乱越好。但不说具体位置,也不说谁发现的。”
“赵承业要是听到,一定会查。”沈砚嘴角微扬,“他贪财,更怕丢权。一旦觉得新安有大利可图,就会慌。他一慌,就会乱出招。我们就能找到破绽。”
屋里安静了。
周墨慢慢坐下。
“你是想……让他自己乱阵脚?”
“对。”沈砚说,“我们不动,他反而不敢动。但我们一动三线,他就分不清我们主攻哪条。他要是派兵去西山查路,我们就加大散户运输;他要是严查民间货物,我们就让盐矿消息再烧一把火。”
楚墨笑了:“这叫——摆烂中藏着杀机。”
沈砚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一边摸鱼,一边等他犯错。”
正说着,外面突然吵起来。
有人在喊,声音很杂。
“沈县令!沈大人!”
沈砚皱眉,推门出去。
院子里,李大根带着十几个人站在台阶下。
他们背着竹筐,手里拿着锄头、扁担,身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刚从山上下来。
“你们怎么来了?”沈砚问。
李大根往前一步:“我们听说郡城那边卡了路,鱼送不出去。”
“我们不走官道!”他声音很大,“我们翻山!我们帮您把鱼送到汉中去!”
身后的人跟着喊:“送鱼去汉中!送鱼去汉中!”
声音震得屋檐上的灰都抖了。
周墨走出来,脸色变了。
这些人不是衙役,不是工匠,是普通村民。
他们本可以不管。
但他们来了。
楚墨看着这一幕,拳头慢慢握紧。
沈砚站在台阶上,没动。
他知道这些人是真心的。
但他不能让他们去冒险。
西山道不是闹着玩的,野兽、断崖、暴雨,随便一个都能要命。
而且——他们去了,万一被赵承业的人抓到,就是“聚众走私”的罪名。
他不能让百姓替他扛雷。
“你们回去。”他说,“准备干粮,磨好鞋底, 准备好扁担。等我消息。”
李大根急了:“大人,我们不怕苦!我们愿意干!”
“我知道。”沈砚说,“所以我才让你们等。”
他看着底下每一个人。
“现在不是拼的时候。是藏的时候。你们能来,说明你们信我。那我就不能让你们白信。”
他转身,对周墨说:“登记名字,每人记五个工分,不限本人,可转家人。”
周墨立刻拿出册子开始记。
李大根还想说什么,沈砚抬手。
“等我消息。”他说,“不是不走,是等最好的时候走。”
人群慢慢安静。
没人离开。
他们就站在那里,像一排树。
沈砚没再说话。
他回到书房,关上门。
他拿起笔,在原有三条对策下面,又写下第四条:
发动村民,蓄势待发,以民力破官压。
写完,他靠在椅背上,闭眼。
外面,李大根带着人走了,脚步声很轻。
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土里的根,扎得更深了一点。
沈砚睁开眼,盯着房梁。
他知道,赵承业以为他断了路。
但他不知道,路从来就不在官道上。
而在人心。
他拿起炭笔,准备再写点什么。
门外传来楚墨的声音。
“大人,我带人出发了。”
沈砚应了一声。
笔没停。
他画了一条线,从新安出发,穿过群山,直指汉中。
线画到一半。
厨房的小厮跑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芋艿粥。
“大人,您还没吃。”
沈砚看了他一眼。
小厮把碗放在桌上。
热气冒上来,糊了纸上的墨迹。
沈砚伸手,把那条未画完的线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