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黄土,打在沈砚脸上。他抬手拍了拍衣领,眯眼望向前方翻腾的尘烟。
马蹄声由远及近。
林阿禾站在他斜后方半步,手指紧紧贴着怀里的账册封口,指节泛白。他没说话,但呼吸比平时重了一点。
“来了。”沈砚低声说。
三匹快马冲在前头,后面跟着一队官服随从,中间那匹枣红马上坐着个中年男人,腰杆挺得笔直,脸绷着,正是赵承业。
马队在迎宾口猛地勒停,尘土扑了旁边衙役一脸。
赵承业翻身下马,靴子刚落地,眼睛就扫向右侧山壁上的栈道。那条木结构的路悬在半坡,用粗木桩钉进岩缝,横板铺面,一路蜿蜒向下。
他眉头立刻皱成一个“川”字。
“这就是你新安修的‘便民栈道’?”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木料没刨平,接缝歪斜,连个护栏都没有!这要是塌了,压死人谁负责?”
沈砚往前走了一步,拱手:“大人辛苦跋涉,先歇口气。”
赵承业没看他,还在盯着栈道。“我问你话。”
“回大人,”沈砚站得笔直,“这栈道是百姓集资出工,县衙出料,十天建成。以前运粮走西岭老路要两个时辰,现在一个半时辰就能到县城。省下的时间,够多翻一亩地。”
“省时间?”赵承业冷笑,“命都没了,还种什么地?这叫偷工减料!回头我要让工部来查,看是不是用了劣等木材。”
林阿禾低头,快速在小本上记下这句话。
沈砚不慌不忙:“大人说得对,确实简陋。可咱们新安穷,没钱请大匠,也没法子用上等楠木。但这路能走车,能通人,雨天不打滑,拐弯处还加了排水槽——这些,都是实打实用出来的经验。”
赵承业终于转过头,眼神冷:“你是在顶嘴?”
“不敢。”沈砚笑了笑,“我只是说事实。大人若不信,可以亲自走一趟。或者……不如先进县衙喝口水,尝块点心,我让人把工程账目、木材来源、用工名单全摆出来,您一条条查。”
赵承业眯起眼。
他原本想一上来就压住气势,结果沈砚不吵不闹,反而请他吃点心。
这节奏被打乱了。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群慌张的小吏,结果只看见两个衙役安静站着,林阿禾低头记事,沈砚脸上甚至有点轻松。
“你倒是会打太极。”赵承业冷哼一声,“我不饿,也不渴。你现在就带我去栈道检查,一根木头都不能少看。”
“行。”沈砚点头,“不过大人,栈道坡陡,您穿的是官靴,走路容易打滑。不如这样——我让衙役先上去清一遍路障,顺便把记录本拿来。您在这儿稍坐片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等准备好了再上去?”
他说完,朝身后一挥手。
王五立刻端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粗瓷碗,热气腾腾。
“刚煮的姜糖水,驱寒。”沈砚说,“大人一路风尘,喝一口再办事也来得及。”
赵承业盯着那碗水,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想喝,也不想被当成难说话的官。
可要是就这么进了县衙,又显得他怕查不出问题。
“我不用你们招待。”他甩袖,“直接去栈道。”
“好。”沈砚也不劝了,“那就走。”
他转身做了个手势。
李石头带着两个衙役快步跑上栈道,开始清理碎石和松动的木板。
沈砚落后半步,陪着赵承业往入口走。
林阿禾紧跟其后,一手护着账册,一手握着笔。
走到栈道起点,赵承业停下,指着一根立柱:“这木头有裂纹,为什么不换?”
“回大人,”沈砚说,“这是杉木,天生纹理粗糙。我们检查过承重,每根都能扛五百斤以上。昨天运粮车来回八趟,没一根断裂。”
“嘴上说没断就没断?”赵承业抬脚踢了踢柱子,“我看是你们根本不懂规矩!这种工程,得有工部批文、匠人手印、材料验单——你有吗?”
“有。”沈砚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件,“这是楚墨画的设计图,这是木材采伐村的证明,这是参与施工的三十一名村民签字画押的工分册,这是每日进度记录。一共七页,大人随时可以拿去看。”
林阿禾立刻上前一步,打开账册夹层,取出竹片。
赵承业扫了一眼,没接。
“这些东西,回去再看。”他说,“我现在要看实物。”
他说完,抬腿就要往上走。
可刚踏上去,脚下木板咯吱响了一声。
他顿住。
“这板子松了。”他沉声说。
沈砚看了看:“可能是昨天运粮时震的。大人稍等。”
他朝李石头喊:“换一块!”
李石头应声跑过来,从背篓里抽出一块新木板,几锤钉牢。
沈砚踩上去试了试,稳当。
“好了。”他说,“大人请。”
赵承业盯着他看了两秒,终于迈步。
一行人缓缓沿栈道下行。
走到中段拐弯处,赵承业忽然停住,指着下方一处连接点:“那里螺钉歪了,没拧到底!”
沈砚俯身看了看:“那是故意留的活动缝。热胀冷缩,木头会伸缩,全拧死反而容易裂。我们每隔三天检查一次,有问题当场修。”
“你还懂这么多?”赵承业语气更冷。
“不懂就得学。”沈砚直起身,“不然怎么对得起百姓出的力气?”
赵承业没接话。
他继续往下走,一路挑毛病:横板间距不均、立柱深浅不一、没有刻度标识……
沈砚一一回应,不急不恼。
林阿禾全程低头记录。
到了底端出口,赵承业终于开口:“这路最多算勉强可用,绝不能说是政绩。”
“我们没说这是政绩。”沈砚说,“这只是为了让老百姓少走冤枉路。”
赵承业冷哼一声:“少走冤枉路?我看你是想少交赋税吧。这条路没报备,属于私建,按律该罚。”
“回大人,”沈砚平静道,“我们报了。上个月初八,文书送到郡府,签收人是文书房老张。如果您没看到,我可以再送一份副本。”
赵承业脸色一僵。
他当然看到了。
但他把那份文书压下了。
现在被当面点破,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走吧。”他挥袖,“去县衙。”
沈砚点头:“路上有点颠,我让车备好了。”
“我不坐车。”赵承业说,“我要走过去,看看你们新安还有多少‘便民工程’是糊弄人的。”
“好。”沈砚走在右侧半步距离,“那我陪您走。”
林阿禾紧跟着,手始终贴着胸口的账册。
三人一前二后,踏上通往县衙的主街。
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影子拉得很长。
街边有几个村民挑着担子路过,看见队伍,停下让路。
赵承业扫了一眼,忽然问:“他们担的是什么?”
“新收的菜籽。”沈砚说,“准备送去榨油坊。”
“产量多少?”
“今年春播扩了二十亩,预计能收八百斤。”
“比去年多?”
“多三百斤。”
赵承业嘴角抽了一下。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民生分又涨了。
考核排名又要升。
他本想一进门就打掉这个县令的底气,结果对方不争不吵,账目清楚,百姓安稳,连一句硬话都没说,却处处让他没法发作。
“你很镇定。”他忽然说。
“因为没什么好怕的。”沈砚说。
赵承业侧头看他。
沈砚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事。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县衙大门已在眼前。
门楣上挂着旧匾,风吹日晒多年,字迹有些模糊。
沈砚抬头看了一眼。
脚步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