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东南盐商罢市、北疆狼烟又起的当口,凤鸣朝这架刚刚步入正轨的庞大机器,另一个关乎国计民生的核心部件——工部,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危机,不是来自外敌,也不是来自内部的唇枪舌剑,而是源于它那宏图伟业本身,以及潜藏在这伟业阴影下的蛆虫。
事情出在工部尚书欧冶明亲自推动的“昭武五年全国官道修缮计划”上。
这计划不可谓不宏大,眼光不可谓不长远。
欧冶明和她手下那些技术官僚们,拿着精确测绘的地图,规划着要将帝国几条承载着南北东西物流人流的“动脉”官道,进行全面的拓宽、取直、夯实,并在关键地段架设更加坚固的石桥。
按照她的构想,一旦计划完成,物资调配、军队调动、信息传递的效率都将大大提升,是利在千秋的基石工程。
李昭华和崔沅对此也极为支持,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给了工部,尤其是欧冶明本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工程全面铺开还不到半年,坏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传回了凤翔京。
先是江南西道,一段刚刚拓宽夯实的官道,在一场不算太大的秋雨后,竟然大面积塌陷,形成了几丈深的沟壑。
数十辆运送税粮的官车陷在里面,人虽无大碍,但粮食损失惨重,道路彻底中断。
紧接着,山南东道,一座由工部拨款、地方承建的关键石桥,在即将合龙之际,一侧桥墩毫无征兆地垮塌,数十名工匠被埋,死伤惨重,现场一片狼藉,哭声震天。
这还没完,各地类似的事故报告雪片般飞来,不是这里新修的路基被冲毁,就是那里新建的桥梁出现严重裂缝。
虽然大部分事故规模不如前两者,但累积起来,造成的损失和恶劣影响,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一时间,朝野哗然!
那些本就对工部“奇技淫巧”花费巨资不满的保守派官员,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跳了出来。
弹劾欧冶明和工部的奏章,几乎要把鸾台和凤阁的案头给淹没了。
“臣弹劾工部尚书欧冶明,好大喜功,罔顾实际,盲目推行宏大工程,致使国库虚耗,民怨沸腾!”
“官道修缮,本为善政,然工部急于求成,监管不力,酿成如此多惨剧,欧冶明难辞其咎!”
“什么‘神工侯’?我看是‘败家侯’!如此靡费国帑,却修出这等‘豆腐渣’工程,其心可诛!”
“女子为官,终究不堪大任!请陛下明察,罢黜欧冶明,另选贤能主持工部!”
朝堂之上,唾沫横飞,指责声、质疑声、甚至幸灾乐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往日里那些因为欧冶明技术卓越、又深得帝心而不敢多言的官员,此刻都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将积压的不满倾泻而出。
压力,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了工部衙门上空,更压在了欧冶明那向来只专注于技术难题的肩头。
工部衙门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属官们行色匆匆,面色惶然,说话都不敢大声。
欧冶明把自己关在她在工部后院那间堆满了图纸、模型和杂物的“巢穴”里,已经两天没怎么合眼了。
她面前摊开着各地事故的详细报告和现场勘查图,那双能洞悉最精妙器械结构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
她一遍遍地核对着图纸数据,检查着施工流程的记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材料……标号不对……”
她盯着江南西道塌陷路段的材料清单,声音沙哑地自语。
“要求的青石条,换成了廉价的风化石……粘合用的糯米灰浆,掺了过半的泥沙……”
她又拿起山南东道那座垮塌石桥的调查报告。
“桥墩基座深度……不足设计要求的三分之二……核心受力处的石材,有暗裂……”
一项项看下来,欧冶明的脸色越来越白,不是害怕,而是被愚弄、被背叛的冰冷愤怒,以及深深的无力和自责。
她设计的图纸没有问题,她制定的工艺流程也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了执行上,出在了那些她以往并不怎么在意、觉得自有下面人和监察体系去处理的“人情世故”和“银钱往来”上!
贪腐!彻头彻尾的贪腐!
那些被她信任、委派到各地的工程督办,那些承接工程的地方官员和商贾,联手蛀空了她的心血。
用劣质的材料、偷工减料的工艺,将她精心规划的强国基石,变成了埋葬人命和财富的坟墓!
“为什么……”她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图纸和模型乱跳。
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不是可以用公式和杠杆解决的难题。
这种来自人性贪婪的“诅咒”,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茫然。
“尚书大人……”一个年轻的工部主事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的文书,脸上带着惶恐。
“这……这是监察院石督主那边刚送来的……
关于江南西道工程督办刘明,涉嫌收受巨额贿赂、纵容使用劣质材料的……初步核查报告。”
欧冶明一把抓过报告,快速翻看。
越看,她的手抖得越厉害。
报告里详细罗列了那个她曾经颇为看好的技术官员,是如何在地方豪商的糖衣炮弹下迅速堕落。
’如何与地方官吏勾结,虚报预算,克扣工料,中饱私囊的触目惊心的细节。
“蠢货!混蛋!”欧冶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胸口剧烈起伏。
她气的不仅是贪腐,更是这些人为了区区钱财,就敢如此践踏她的心血,罔顾人命,毁掉这利国利民的大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陛下驾到——”
欧冶明一愣,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李昭华已经带着一身微凉的秋意,大步走了进来。
她没带多少随从,只跟着青梧。
李昭华的目光扫过满屋狼藉和欧冶明那憔悴不堪、眼含血丝的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情况,朕都知道了。”李昭华开门见山,声音听不出喜怒。
欧冶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能解释什么?解释她的图纸完美无瑕?
可现实是,工程确实出了大问题,死了人,毁了路,浪费了数不清的银钱。
李昭华走到桌边,拿起那份监察院的报告,随手翻了翻,又放下。
她看着欧冶明,语气沉稳:“爱卿,朕知道,问题不出在你的图纸上。”
只这一句话,让欧冶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但是,”李昭华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
“作为工部尚书,统管全国工程,用人不明,监管不力,致使国帑损失,百姓伤亡,你,难逃其责。”
欧冶明低下头,哑声道:“臣……知罪。”
“知罪就好。”李昭华语气放缓了些。
“打天下,靠的是卫铮那样的勇将和快刀。
治天下,光有快刀和技术还不够,还需要能看清人心鬼蜮的眼睛,需要能防微杜渐的篱笆。
这次,是给你,也是给朕,给整个新朝,敲响的警钟。”
她顿了顿,继续道:“工部的差事,你先担着。但接下来的事,你配合好石红绡和崔沅。
贪腐的,有一个算一个,给朕挖出来,严惩不贷!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至于那些受损的工程……”
李昭华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随即被坚定取代:“该重建的重建,该加固的加固!
银子,朕再从内帑和别的地方给你挤!但这一次,给朕把眼睛擦亮,把规矩立死!
朕要的,是能跑快马、通百年的大道,不是拿人命和银子堆出来的烂泥坑!”
说完,李昭华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工部衙门。
欧冶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陛下没有撤她的职,甚至没有过多苛责,反而继续给予信任和支持。
但这信任和支持,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头发疼。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墙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全国官道规划图,上面那些代表着她理想与心血的线条,此刻仿佛被污血浸染。
“诅咒……”她喃喃自语,眼中那属于技术天才的纯粹光芒渐渐被混合着愤怒、自责和决绝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那就……先除了这些蛀虫,再……把路,重新铺好!”
工部的“诅咒”,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揭开了新政光环之下,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一角。
一场围绕着工程、银钱和人性的风暴,即将在帝国的肌体上,刮骨疗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