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展霆的东南战事,最终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告终。赵鲲鹏的主力被彻底击溃,本人带着残部仓皇南逃,短时间内再无力北顾。消息传回北地,十一省欢腾,督军府的威望达到了新的顶点。
凯旋之日,北地首府万人空巷。霍展霆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阳光照在他染着风霜与征尘的军装上,勾勒出他越发硬朗冷峻的轮廓。他接受了民众的欢呼,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督军府门前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温眠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呢绒披风,静静地站在石阶上,身后是垂手肃立的府中众人。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挥手,只是在他目光投来的瞬间,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四目相对,隔着喧嚣的人潮,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
霍展霆翻身下马,步伐沉稳地走到她面前。数月征战,他身上煞气更重,眼神也愈发深邃难测。他上下打量着她,似乎要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如信中所言那般“无恙”。
“回来了。”温眠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霍展霆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他很想伸手碰碰她,确认她的存在,但众目睽睽之下,终究只是克制地抬手,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进去吧。”
凯旋宴盛大而隆重。霍展霆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各方祝贺、敬酒络绎不绝。他游刃有余地应酬着,眼神却不时飘向女宾席首位那个沉静的身影。她安静地坐着,偶尔与身旁的夫人小姐低声交谈几句,姿态从容,仿佛这数月独自支撑府内外的压力从未存在过。
宴席散后,已是深夜。霍展霆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主院,却发现温眠并未休息,小厅的桌上温着醒酒汤,灯也亮着。
“怎么还没睡?”他脱下军装外套,随意扔在椅背上。
“等督军回来。”温眠将醒酒汤端到他面前,“战事辛苦,恭喜督军大胜。”
霍展霆接过碗,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熨帖着肠胃,也似乎驱散了些许疲惫。他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想起副官在他回来后,详细汇报的这数月府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包括她如何雷厉风行地处置刁奴、稳定内宅、支持前线。
“府里的事,你做得很好。”他放下碗,语气是难得的直接赞许。
温眠抬眼看他,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霍展霆走近一步,带着酒气和压迫感。“不是分内之事,”他纠正她,目光灼灼,“是你做得好。”
他的靠近让温眠有些不自在,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烟草、酒液和属于他的独特气息。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个小动作却似乎触动了霍展霆某根敏感的神经。他眉头微蹙,伸手攫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怕我?”他问,声音低沉。
温眠摇头:“没有。”
“那为何躲?”他追问,带着一种战场归来的、近乎本能的审视与掌控欲。离开数月,他需要重新确认某些界限,确认她是否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或者说……确认她心中,是否有了他的位置。
温眠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督军累了,早些休息吧。”她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温眠,”他唤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固执,“告诉我,这几个月,你可有想过我?”这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这不像他会问的问题。但他就是想听她说,想从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因他而起的波澜。
温眠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过吗?自然是想的。在查账到深夜时,在听到前线伤亡数字时,在收到他那简短家书时……只是,这些话要如何说出口?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轻声道:“督军不在,府中诸事繁杂,不敢或忘。”
一个滴水不漏,却并非他想要的答案。
霍展霆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松开了手,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好一个‘不敢或忘’。”他转身走向内室,“安置吧。”
温眠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揉了揉被他握过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明白,凯旋的喜悦之下,暗礁已然浮现。他不再是那个因些许愧疚和兴趣而对她宽容的霍展霆,而是真正将她视为所有物、要求更多回应的乱世枭雄。
而她自己,那颗在乱世中本已冰封的心,似乎也因这数月的分离与牵挂,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日子,霍展霆更加忙碌。战后安抚、势力整合、论功行赏,千头万绪。但他留在主院的时间明显增多了。有时他会带一些各地的奇珍异宝给她,有时则会强硬地要求她陪同出席一些重要的军政场合,向所有人彰显着他这位夫人的地位。
他对她的好,带着军阀式的霸道和不容拒绝。同时,那两名监视她的卫兵依旧存在,甚至她出入仁济医院,跟随的护卫也增加了。
这是一种矛盾的信号:他给予她信任和权力,却从未放松对她的控制;他表现出对她的在意,却又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桎梏。
温眠安然处之。她继续管理着医院,偶尔向他提出一些关于民生、教育的建议,大多时候依旧沉静如水。只是在他深夜带着疲惫归来时,那盏灯和一碗热汤,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次,霍展霆在处理一份关于边境摩擦的紧急军报时,眉头紧锁,烦躁地将文件摔在桌上。温眠默默地将一杯新沏的、宁神静气的菊花茶放在他手边。
霍展霆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眉眼。他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这天下,想要太平,怎么就这么难?”
温眠站在他身侧,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道:“人心欲壑难填,太平自然难得。但事在人为,督军既掌权柄,力所能及之处,能护一方百姓安宁,便是功德。”
霍展霆闻言,侧头看她。烛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坚定。他心中那因权力斗争而生的暴戾与疲惫,奇异地被这句话抚平了些许。
他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这一次,动作轻柔了许多。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护好这一方安宁,也……护好你。”
温眠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窗内灯火温馨,窗外夜色如墨。乱世之中的温情与羁绊,如同暗流中的舟船,在布满礁石的前路上,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彼此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