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模拟星空下的短暂平静，如同偷来的时光，转瞬即逝。
自那夜之后，君无赦似乎又恢复了那个绝对理性的帝王模样，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专注于帝国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基因危机与庞大政务。他停留在寝宫的时间变得更长，悬浮的光屏上流动的数据更加密集，仿佛要将所有精力都消耗在无尽的工作中，以此来压制某种内在的、不受控的躁动。
但温眠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座冰山之下，正有越来越多的裂痕悄然蔓延。
他开始出现一些极其细微的、与他往日完美掌控形象不符的行为。
有时，他在批阅一份关于基因资源分配的冗长报告时，会突然停顿下来，指尖悬浮在光屏上，目光却毫无焦距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内务官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才仿佛骤然惊醒，继续以惊人的效率处理，但那短暂的失神，却无法掩盖。
有时，在听取边境星域叛乱分子被镇压的汇报时，当军官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陈述着伤亡数字和“净化”效率时，温眠会注意到，君无赦搭在皇座扶手上的手，会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并非出于怜悯，更像是一种……被某种遥远记忆触发的、生理性的不适。
最明显的一次，是在一次小范围的基因学专家会议上。
一位年轻而激进的学者，正慷慨激昂地阐述着一个名为“基因序列强制优化”的新提案，主张对帝国境内所有低于某个阈值的新生儿进行“基因修正”，以从根本上提升帝国基因库的“纯净度”和“效率”。
“……我们必须摒弃无谓的情感羁绊！为了帝国的未来，个体的、不合时宜的基因表达，必须被视作需要清除的错误代码！”年轻学者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温眠当时正坐在君无赦指定的、位于他侧后方不远处的座位上（美其名曰“便于观察变量反应”）。她看到，在听到“错误代码”这个词时，君无赦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当那位学者进一步用冰冷的数学模型论证着“低效基因个体的社会资源浪费率”时，君无赦突然抬手，打断了他。
整个会议厅瞬间安静下来。
君无赦没有看那名学者，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永恒的人造暮色，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模型，考虑了伦理震荡引发的治理成本系数吗？计算过大规模强制措施可能催生第二个、第三个‘深空低语’的概率吗？”
他的问题依旧基于逻辑和风险，但不知为何，温眠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压抑着的、近乎烦躁的情绪。
那名学者显然没料到皇帝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试图用更多数据来辩解。
但君无赦没有再给他机会。
“够了。”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内的温度骤降，“帝国需要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制造新问题的理论。你的提案，驳回。”
他挥了挥手，示意会议结束，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厅。留下满厅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的专家，以及那个脸色煞白的年轻学者。
温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紧绷的背影，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源于认知体系内部冲突的、巨大的疲惫和困惑。
那天晚上，温眠被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声惊醒。
她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只见君无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处理政务或休息，而是独自坐在那片模拟星空下，双手紧紧按压着太阳穴，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星辉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总是深邃冷静的眼眸紧闭着，眉宇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在头疼？
而且看起来非常严重。
温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掀开身上的薄毯，赤着脚快步走了过去。
“陛下？”她蹲下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君无赦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斥着一种被痛苦和某种更深层混乱折磨后的猩红与锐利，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谁让你过来的！”他的声音沙哑而严厉，带着强烈的排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温眠被他眼中的戾气吓得心跳漏了一拍，但她没有退缩。她看着他因为用力按压而泛白的手指关节，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那股想要安抚他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您……不舒服吗？”她轻声问，试图忽略他骇人的目光。
君无赦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那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头痛，更像是一场发生在他精神域深处的、理性与某种正在觉醒的“异物”之间的惨烈战争。
“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温眠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缓缓伸出手，不是去触碰他紧按着头部的双手，而是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温热而柔软，与他冰冷紧绷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君无赦浑身剧烈地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甩开。
但温眠没有松开，反而更轻、更坚定地覆在那里，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帖着他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盛满了担忧和固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君无赦眼中的猩红和戾气，在她无声的注视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触碰下，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开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消融。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也似乎松懈了一分。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极轻的喘息。
“……数据……”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逻辑……失效了……”
温眠的心，因为他这句无意识的呓语，而狠狠一颤。
她明白，他固守了数十年的、以绝对理性构筑的世界，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塌。而她的存在，她的“人性”，便是那最初的一道裂痕，如今已蔓延成了无法忽视的鸿沟。
理性崩塌的前兆，已如此清晰。
而他与她，都站在这崩塌的边缘，不知前方是深渊，还是……新生。